若是迷失了道路,便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老林子裡一個勁地兜圈子,即便是運氣好,遇不見山洪和野牲口,單單憑著那無邊的絕望與壓抑,就能將人的求生慾望迅速耗光,軒子佩曾不止一次地在森林邊緣看見過那些因崩潰而自我了斷的迷路之人,殊不知,他們只要堅持著向外再走上幾百步,就可以逃離這片綠色的寂靜之海了……
還有像蝨子一樣多的野狼;鐵浮圖般橫衝直撞的野豬群;喜歡虐殺行人的黑熊、棕熊;以及一巴掌就能扇倒一騎甲騎具裝的大蟲。
然而比這些更讓人恐懼的,則是嗜血兇蠻不受王化來無影去無蹤的肅鞨東奴!
說來也怪,這肅鞨野人在老林子裡活的咋就那麼自在呢!那些讓大寧軍民感到恐懼的事物,在肅鞨野人面前,就會完全換上一副俯首帖耳的媚像。
因此,遼東鎮撫司金羽衛的折損率在全國來說一直都是最高的……每年都有新鮮的推恩金羽衛被補到遼東前沿,其中,有些人甚至連一個冬天都沒能熬過,就被這關外的雪原所吞噬,草草地消失在了人們的記憶之中,不,應該說他們原本就沒有給人們留下過任何值得回憶的東西......
平心而論,像“舉人”這樣與軒子佩並肩熬過三冬的推恩金羽衛,就已然算是老手了……
軒子佩的目光掃過鐵箱內的武具,胸甲、火銃、環臂甲……這次都不能帶……他微微有些失落,從箱子最底層,拿起了一柄不起眼的腰刀,緩緩抽刀出鞘,平庸的刀裝下,刀刃如同一泓沉鬱的秋水!
凌空虛劈,略帶弧度的刀身錚然有聲,他用刀鋒小心翼翼地劃過手指上的老繭,一道細縫隨即在老繭處綻開,嗯,這刀還好,不用再磨了。
還刀入鞘後,軒子佩又將一個小司南揣進了懷中。其餘的,也不需要再多帶了。東北金羽衛正是如此,越“髒”的活,所用的傢伙什就越簡單,如果堂而皇之地穿好鐵甲扛起火銃配上繡春刀......
以這樣一番打扮進入荒原,等於像粟鞨人宣告,我們便是傳說中雙手沾滿爾等族人鮮血的大寧金羽衛......
在軒子佩收拾行裝的當口,舉人已經將鍋盔幾口吞進肚中,匆匆抹了抹嘴,繼續筆走龍蛇起來。
軒子佩並沒有再行催促,他曉得舉人寫的是什麼,這次的“買賣”兇險萬分,卻又隱秘異常。未來十數天內,能夠給他們提供支援的,或許也就只有各人的運氣了。
但是,這趟九死一生的活,對參與者來說卻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即使是充滿傳奇的金羽衛,一輩子又能遇見幾次名垂青史的機會呢?當然,青史留名的是這個活,而非他們本人……
“寫好了!”舉人小心翼翼地將宣紙摺好,扔進了軒子佩的武具箱,“這封信是寫給家父的……”
“行,曉得了……但是這次咱們應該是一條線上拴著的螞蚱,你要是出不來,我也夠嗆……”
“你的字比較討口彩!所以還是放在你那裡比較穩妥些。”
“我的字…怎麼了?”
“你名子佩字瑾瑜,瑾瑜瑾瑜,僅剩的漏網之魚嘛!”
軒子佩笑罵一聲,躺在炕上小憩起來。
堡內小校場上的日冕無聲地鞭打著時間,待到日影西斜之時,二人默默穿上了牛皮靰鞡與尋常兵丁的鴛鴦戰襖,用腰刀挑著酒葫蘆,相跟著走出了窩棚。兩條狹長的身影無聲地映在堡子的夯土外牆上,間或穿過一隊懶散疏落的兵丁,朝堡門處走去……
隨著嗚咽的號角聲,殘陽懨懨地墜入了金色的林海。藉著最後一抹逆光,一小隊人馬於堡門前的空地上稀疏地排成了一列橫隊,6名軍漢,10匹馬,蚊蠅在抽動的馬尾間上下翻飛。
四名士兵將短矛搭在肩上,挨在一起一邊分抽著一口小菸袋鍋子,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其餘兩人則帶著長矛,馬匹上均攜有弓箭與腰刀——形制均為粟鞨人所慣用的長梢弓與牛尾刀。
軒子佩與舉人默默地走進隊伍之中,與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這支小隊人數雖少,確是從金羽衛東北鎮撫司寅字隊100餘人中精選而來,人人都是老手,連其中最嫩的“舉人”都掛有小旗官銜。
軒子佩是寅字隊的副長,此刻,大家正在一起等待著小隊的指揮,寅字隊隊正——百戶呂硯凝。
軒子佩將一個雞蛋仔細剝好,用手託著餵給坐騎吃下。在坐騎享用美食時,他輕輕地揮起了腰間的牛皮手套,驅趕著縈繞在馬匹周圍的蚊蠅。
一列在堡外屯田歸來計程車兵被殘陽追趕著擠進了狹小的堡門,隨行的幾駕牛車裝載著苞米和小麥。牛車緩慢的步伐阻慢了這些歸心似箭的軍漢,一時間堡門處稍稍顯得有些混亂。
在這片小小的聒噪中,呂硯凝不聲不響地走近了自己的小隊,一名使短矛的金羽衛趕緊牽起一匹青馬迎上前去,一邊將手中的韁繩遞上,一邊接過呂硯凝挑著狼皮卷的腰刀,他將腰刀掛在青馬的馬鞍橋上,狼皮則綁在了馬鞍後部。
其餘金羽衛則立正站直,羊群般的軍卒在從這支靜默的小隊面前經過時,紛紛自覺地收斂起了喧譁。
呂硯凝三十出頭,中等身材,彪悍之勢被風塵裹挾,很好地掩蓋住了體內與金羽衛並不相符的書卷氣。此刻,他朝肅立的部屬微微頷首,便即翻身上馬,率眾策馬奔進餘暉之中。
一輪金烏寂掛於靜穆的夜空當中,月光穿過針葉闊葉雜處的林梢,為人、馬、樹木鍍上了一層皎潔的光暈,與一入夜就兩眼一黑如同瞎子的尋常士兵不同,金羽衛中這一隊號稱“夜不收”的精騎自入夏以來,每人每天都會吞服一碗蝌蚪,此乃遼東古法——為的是在夜晚中也能借著月夜、星光隱約視物。
虎嘯狼嚎不時在林間響起,時稀時密,但眾人所騎的馬匹卻並不慌亂,依舊保持著長途行軍時不疾不徐的步伐,到了天際泛白之時,小隊已經來到了離堡四十里外的一處石剌子(石壁)旁。
一名長矛兵首先下馬,走進石壁的凹陷中,從一個不起眼的石縫裡拽出了幾個碩大的油紙包。
他隨手將紙包拆開,內中包裹的,竟是一套套粟鞨衣裝,大家脫下鴛鴦戰襖,復又摘下斗笠,露出一排齊整的光頭,有人的光頭後,還拖著一小根細小的鼠尾髮辮。
眾人換好粟鞨衣裝後,其中一人長聲呼哨,不多時,天空中鷹嘯肅朗,一隻身型壯碩的“海東青”盤旋而下,停在那人的小臂上,桀驁地四下盼顧。這些剛剛看起來還是大寧官兵的金羽衛,霎那間已變成了一支精悍的粟鞨獵隊。
金羽衛們分頭而動,軒子佩攏起篝火,有人將從崖邊流下的山泉一桶桶提來倒入架在火上的鐵鍋之中,有人攀上石崖隱入林中佈設崗哨,舉人和剛剛喚鷹的年輕漢子則將十匹馬的馬鞍一一卸下,用毛刷分別將馬身上的汗水刷幹,再給馬匹飲用了已經燒溫的山水,雖說眾人所騎的率濱馬以忍飢耐勞,皮實扛造而聞名於世,但呂硯凝卻仍然要求部下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儘可能地給坐騎以最好的照顧。
軒子佩忙完手中活計,拎著一袋燕麥前來幫二人餵馬。
“田利常,你這海東青又快要換了吧!”
“是啊,到今年冬天,這隻鷹就該放了,到時候還要再向呂大人告幾天假,重新熬一隻新鷹出來!”
“好,到時我爭取陪你一起去,再帶上舉人,近兩千裡的路,三個人去穩妥些。”軒子佩言畢,下意識地舉頭望了望更北的天空。
自此處往東北方向再行兩千餘里,就會看見一泓橫無際涯的冰海,冰海之中有一種大天鵝最是名貴,中原歷朝歷代皇后所佩的鳳冠之上都鑲有這種天鵝的翎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