壎音驟停,兩人之間的酒氣氤氤氳氳。
“你可要嘗一口?”她輕聲問道。
“你……”他眼眸深處似有一絲笑意在裡面隱隱地浮現,低語呢喃:“還是酒?”
雲言徵鳳眸中光華流轉,仰首櫻唇虛張,吻住了他的唇。咫尺之間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只覺得眼前的她笑容灼灼,別有一番動人心魄的明媚。顧析輕托住她的後腦勺,白淨、修長的手指梳入了她濃密而烏黑的青絲當中,細細地摩挲著她的發心。
雲言徵只覺得與他唇齒交纏間醺醺欲醉,發心上更是酥酥麻麻,叫人心中銷魂蝕骨。口齒間酒氣清冽夾雜著蘭香清甜,惹人品嚐而顫慄不已。顧析眸色浮光微掠,尤帶了淺笑,她眯眼望去,只覺得他此時的容色,在垂絲海棠緋豔的花色襯托之下更顯得妍麗若明霞,秀美若遠山。
嬌嫩的海棠花承受不住枝頭的重壓,紛紛地謝去了枝蔓,撲墜向了地面的層層落英。
雲言徵稍稍後仰了頭,拉開了彼此的距離,看住他的眸光心動神馳,點漆眸子微微恍惚之後,便垂睫而笑,不動聲色。她翻身躍下了花枝,白衣翩翩宛如鳳凰展翼,落地站定後,復抬頭去看顧析,眼眸明豔,笑靨宛然,聲音溫軟婉轉地道:“《悠然》舞曲,令人一見難忘,觀之脫俗,舍之可否教我?”
“有何不可?”顧析眼底的情意流溢,從容地起身落在她的背後。右臂輕攬過她的纖腰,聲音泠泠地在耳邊低語:“此曲舞的是悠然自若,物我兩忘之境。心無塵埃……萬物俱靜……身若浮雲……靈臺空明,可以化身萬物,似風、似雨、似天、似雲、似竹、似桃……”隨著細柔的聲音,他引領了她翩躚在這垂絲海棠交織成的花海之中,雪衣飄揚,兩人似雙飛白鶴,海闊天空;兩人又似引頸鳳凰,纏綿悱惻。
她的後背緊貼在他的懷裡,彼此如此的接近,在風中旋飛的身影似乎早已融合而為一了。十指交纏,彼此騰躍在海棠花樹之下,甚至能感受到花瓣觸碰到臉頰與額頭的溫涼。轉首便可覷見他秋水清湛的眸子裡閃動的愉悅笑意,如此清高淡遠有如輕雪纖雲的眉目實在是讓人難以忘懷,心中頓是百感交集。雲言徵的目光稍微晃動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尋常。
她低首回身,眼中有千愁百緒圜轉,盡散在了這漫天的花雨裡。早已熟知的舞步,恰恰轉到顧析的身前,右手拂出,輕按在了他的心口上。雲言徵隱在花蔭下彼此暗影中的臉色乍寒,凜冽如冰。眼底裡刺出了一簇鋒芒,指上的銀環驟然地射出了一枚銀針,穿透過了骨骼之間,直入了顧析的心肺。
悶悶的一聲痛哼似乎就逸在了耳邊,此時月色銀亮清晰無比地照落在了彼此的臉上,落花無聲地墜落在了髮梢與衣袂之間。
顧析眉梢微蹙,唇角未散的笑意裡漸漸地攜了一絲的幽微。近在咫尺凝視住她的烏瞳中泛起了泠然的冷光,那裡面的神色竟變成了奇異的微笑。
雲言徵的手,頓時一抖,腳步本能地朝身後倒退而去。落在了一棵海棠花樹下站定之後,她緊緊地攥住了指間的銀環,眼底裡終是現出了一層冰霜。
在這繁花似霞的掩映下,隱約地露出了顧析臉上脆瓷般易碎的光澤,他清透動人的眸子帶著微微的詫異與詢問,朝她輕輕的拂來。月色下,他一襲白衣宛如沐雪,煢煢孓立於花海之中,唇角微微地上翹,呈現出了一個完美溫柔的弧度,淡淡的一笑卻不發一言,亦沒有任何的動作。
雲言徵只覺得心頭冰涼如同被雪灌冰埋,她眼中卻是又跳躍起了難遏的恨怒,容色之中更是閃過了一絲的堅定。
今夜的層層佈局,絕不可以毀於一瞬。
她伸手自袖囊中抽出匕首,一雙鳳眸又黑又亮,竟滲出了瘮人的寒意,臉色森然。隨著麻藥在顧析身上發作,他仰倒在了落花上,她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了過來。本來以為會瞧見他臉上和眼中的冷笑與譏嘲,不料霎時間對上的卻是一雙沉靜溫和的眼眸。
雲言徵眼中抑制不住地泛起了一絲笑影,笑容溫柔,聲音更是柔和地道:“顧析,我從未曾贏過你一回。一直皆是你在運籌帷幄,掌控著你要掌握的一切人的命運,可是,這一次,你卻是要輸了。”
她手中的匕首極其的鋒利,在銀光下閃著清湛的鋒芒,宛如她此刻的眸子裡的冰霜一樣的令人心底生涼。此刻她渾不再是方才那個清麗欣然、柔情繾綣的模樣,而是一個權力者,一個絕對的上位者,身為上位者的無情、狠厲、冷酷、猜忌,在她此刻的眼中一一地展露無遺。
雲言徵對視住他此刻依然泠然生輝的眸子,看見了裡面浮現的清淺笑意,與對這一切瞬間瞭若指掌的淡然靈透,以及那讓人看不分明的幽邃。她赫然地心驚,遽俯下身來,目光凝定了在他的心口上,手指間的利刃不其然地狠狠地落了下去。
她哂笑一聲,眉梢微動,渾身戾氣勃發,語氣譏誚而冰冷,“你說終有一天,我會想要將你的胸膛剖開,挖出你的一顆心來瞧瞧。”她的目光掃轉在他的臉上恨意橫生,“你說得沒錯!我終究是沒能盡信於你,縱然是曾經有過那麼的一點信任,那也是錯信了你!”
藥物蠻橫地控制了他的神智,身體裡的力氣消失遺盡,連感覺也變得淡薄而無法辨認。顧析的目光漸漸鬆散,有些迷離地望向眼前的繁花,以及在繁花之下離他如此親近的人。那個人的容顏漸漸地模糊了去,唯有那一雙烏亮的眼眸似深入了骨髓、無法瞬忘。而這一雙眼睛裡如今卻是黑霾一片,似乎包含著許多的情感,又似乎只剩下了冷漠無情。
她的臉上在微笑,眼睛裡卻全然是冰冷的漠然。
薄刃下的血色宛如海棠花般在輕軟的衣襟上蔓延了開來,絢麗濃郁的殷紅,映襯著如雪如月的皎潔,越發的是目寒心怵。花林裡的風聲從耳邊流過,似乎是在發出沙沙的聲音。而心裡面,卻是在發出了琉璃破碎般的脆響,碎散了開來,散落了一地。
心疼,疼得無法抑制。這是誰的心,破碎了?
此刻的風聲,竟也似能割碎了人的心。漫天的花雨絢燦奪目,一片片地皆似在不緊不慢地埋葬於他的屍骸。
“阿言……”不知為何心疼成了這個樣子,他還能說出話來,臉上的笑容恬淡而安靜,聲音輕柔而破碎,黑眸微睞,卻似再也無法映入她的身影。“如果你曾經真心喜歡過一個人,就會知道每當看見她的時候,眼裡的笑會是多麼的歡喜;也會知道每一次被她傷害的時候,眼裡的痛又會是多麼的深刻。”
冷冽的眸子裡,似被一股鋒芒擊得有些破裂了,雲言徵瞬間攥緊了手中的利器。許久,許久,才鬆開了手,放了開來。她的臉上又恢復了那冷靜堅毅,氣勢咄咄,渾不在意地面帶起了笑容,眼中偏又帶了三分的嘲諷,含恨地說道:“顧舍之,偽裝得久了,偏偏你自己相信了,別人卻看得生厭了。這一切皆是我錯了,我不該向你奢求感情。”
雲言徵迎著清冷凌人的秋風,眼眸如刀,面容凝定,她看向他幾近昏厥的瓷白麵容、眼眸虛張,如玉的少年,帶著一身的高潔出塵,宛如站在高高的天雲中俯望人世塵寰,此刻卻是盡染了鮮血汙泥。最後她輕之又輕地與之道別:“你口口聲聲地說有多麼的喜歡我,多麼的愛我,卻從一開始就是心懷鬼胎、步步為營、一步十計。你要謀求寶圖,你要謀取大事,並沒有錯,但你卻不該來亂我的蔚國,害我的外祖父,如此比棄我者、欺我者更為可恨,更可誅,而當百死不辭。”
風,吹得她衣衫獵獵,渾身瑟瑟發抖,彷彿是寒夜的冰雪降臨,吹進了她的身體裡無孔不入,一直吹到了她的心窩裡。寒意,一層層地泛上來,宛如嚴冬臘月的漫天飛雪傾蓋住將她包裹 了起來,靈魂亦如被凍結,身體裡空無一物。
岸邊,雲言徵背影挺直地凝望著平息了漣漪的江水,清麗秀雅的臉龐看起來卻宛如鬼魅的蒼白,烏眸安靜且凝固。在這空無一人的孤寂花島上竟不曾流露出了一絲脆弱與疼痛。風聲倏起,她展臂宛如白鶴,落入了來時的竹筏上。緩緩地撐起竹篙,往來時的江面上,一路平靜地溯回。
來時的許願花燈已不知漂泊去了何處,也不知何人的許願可得如願以償。而她的許願燈,永遠地留在了那一座江心的花島上。
無人知曉她今夜的心願;也無人知曉顧析今夜的心願。只知他們,將從今往後,一生一世地遺失遺忘了彼此。
雲言徵放下了竹篙,任由江水帶著竹筏飄蕩離去。從寬鬆的衣袖中摸出了被遺落在了花樹下的陶壎,她顫慄著地抱膝坐在了孓然獨行的竹筏上。將陶壎湊近了唇邊,曲聲幽微、迴旋地在這空曠寂寥的江面上慢慢地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