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痴痴地淺笑,噴著酒氣呢喃道:“常言道,知足常樂,我們都不該太貪心了。”雲言徵壓在他的胸膛上,閉上了眼睛,眼角一顆晶瑩的淚水悄然滑下。她目眩腦暈,此刻不由沉沉欲睡,安寧地聞著他身上熟悉的草木清馨,呼吸漸漸地綿長而徐緩。
她是醉了,他卻沒有。
而是可怕的清醒。清醒到知道她每一句話的意思以及其背後的含義是什麼。顧析的指尖輕輕地撫著她鬢邊柔軟的散發,目光灼灼地望住帳頂。他知道她一直是個聰明的人。她會藉著他的用意,利用了那三年,得到了短暫而想要的自由,她心生愧疚卻從不記恨他的狡詐詭譎。她也知道他曾經封鎖訊息,遮蔽了一切她與蔚國的聯絡,他想讓她從此遠離身份的桎梏,她圓了彼此一個攜手天涯的美夢,卻從不曾怨怪他的霸道專橫。她也知道在那花與蝶交錯的山谷裡,他目中一日三變的光影,她許諾了一生一世的身心,卻從不質問他的心懷鬼胎。
她心裡雖則有對蔚國不可自拔的深愛與責任,但對於他也從未薄情辜負。只是在兩難相全之際,她想成全了他,也成全了自己。兩兩不相負,最好的結局便是兩兩相離嗎?
世人皆想束縛於他,師尊如是;慕家主如是;慕重如是;慕綺如是;雲言瑾如是;蔚皇如是……,唯有她一人一直不願禁錮他的自由。而在這些人當中,他若願為誰去禁錮自身,也唯有她一人而已矣。
顧析輕擁住雲言徵溫暖的身體,安然地閉上了眼眸。
這一世上蔚藍的長空、鮮妍的花朵、濃綠的青山、幽翠的流水、浩瀚的碧海、蒼茫的沙漠、皎潔的雪巔、清瑩的月夜、靜寂的竹林、空靈的風聲……再讓他回想最後一遍罷。往後,興許再也沒有辰光去,可以有閒暇去想起這一切美好的事物了。
這是埋葬?亦或是新生?
顧析唇角輕輕地翹起了一絲優雅的弧度,臉頰上露出了一絲香甜如蜜的淺笑。
不管是如何,他皆聽見了自己的心裡在喃喃地自語:心甘如飴,赴囚,赴死。
夜色清涼,秋風料峭。
他卻感覺到自己似置身於陽春暖融的百花芳芬叢裡,渾身懶洋洋,心迷神醉,不悔不死。
縱然世上溺水三千,吾只願守取一瓢飲。
燈火揮滅,月影西移。
身邊的人卻唧唧哼哼了起來,顧析微微睜眼,習慣般伸手在她的額上輕拂。這一拂之下,卻是摸到了滿頭冷汗,手心都冰涼涼的。他心下生疑,翻身坐起,掀開紗帳彈著了火燭,昏黃的火光之下,俯身去看,只見雲言徵依然雙目緊閉,額頭上卻汗落如雨,雙手下意識地緊緊攥住了被褥,手背上的青筋都因過分的使勁而突立了起來。
顧析暗驚,伸手去抓住她的腕脈,同時感覺到她的手在不住地顫抖。而脈象浮滑低沉,顯然是中毒之相。他一面下床走向自己的衣衫,一面心中思緒千變萬幻,從衣囊中的瓷瓶裡分別倒出了兩顆藥丸和拿出一方錦帕,一來一回極快地走到床邊,扳開了雲言徵緊咬的唇齒,將藥丸塞了進去,手掌在她的下頜處輕輕地一託,讓藥丸輕易地滑落了咽喉。
他將錦帕摺疊塞在她的齒下,以防她繼續咬傷自己的唇舌。顧析餵了她一顆醒酒的“漠蘭丸”;一顆能緩解百毒的“雪馨丸”,他握住她的手將內力緩緩地輸入,催著這兩顆藥丸的藥力揮化在她的體內。一炷香的時間後,雲言徵朦朧地張開了眼睛,過了片晌,才徐徐地看清了眼前人的臉面,只覺得自己睡了這一覺後,竟然渾身無力,筋骨裡還在一波波地鑽出各種的疼痛不止。
她緊緊地咬下牙齒,才發覺自己嘴裡被塞了個東西,抬眸看見顧析面無表情地盯住自己,一雙幽黑的眼眸裡卻隱隱的藏著擔憂與疼惜。身體裡的這種疼痛非同小可,更甚於剜肉刮骨般的痛苦,又藏著一股陰冷的寒氣不住地往四肢百骸,五臟六腑中絲絲縷縷地散發了出來,她若不想發出叫喊之聲,唯有緊緊地咬住了牙關。
顧析將她從被窩裡撈起身來,給她穿套好了外衣,擦乾了頭上和背上的冷汗。用被子將她一卷橫抱在兩臂之間,出門而去。院子裡夜色深穠,寂無人聲,只有風悄悄地吹過樹梢,發出細碎的搖曳聲響。他抱住她身形宛如雲煙般飄起,幾個起伏已落入了院外二樓青晏的房中。
片刻之後,青晏才察覺出聲道:“誰?”
“是我。”顧析低應道,若不是有意讓青晏察覺,他倒可以直接落到床邊,將銀針刺入了他的咽喉。
青晏早已翻身下榻,黑暗中隱約瞧見窗旁走來的人手臂之上還抱著一大團的被褥。
顧析手指微彈,室內蠟上火苗亮起。
青晏一驚,顧析臂上相抱團被裡裹著一個人,那人竟是雲言徵。
顧析並不多言,直走到床邊,吩咐道:“將被子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