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言徵唇角微微泛起了笑意,說道:“舍之,你這一桌子的菜是用來考我的?”
“非也。”顧析搖頭,含笑道:“我是來幫長公主憶苦思甜。”
憶苦思甜?無非就是要讓她回溯以往,順便憶起他的一片苦心?只是這一片苦心裡,又有多少的真心?多少的實意?
她竟不敢猜測,也不敢相問,他與她之間的信任不知是從何時起已如履薄冰。亦或這一層脆薄的冰晶從未曾消散,無論是在當初玥城相遇;到此番劫後重逢;還是兩年前的分別。唯一一次曾經遺忘這層猜忌的,只有當她以為他已然死去,不可能再出現在她眼前之時。
細思恐極,當真是可憐可悲。
顧析看住她眼中翻騰的神色,聲音輕輕如泉流水潺湲:“阿言,你我之間有著許多的猜忌,你對我也有著許多的疑問。若我說了,你未必能十分的相信,但……若然我依然緘口不言,你也許便真的要離我遠去了。”
雲言徵手端著湯,靜靜地聽著。
他的聲音彷彿是在風中流淌:“我身為孤兒,是師父將我養大,興許是看我有幾分聰明,便將渾身的本事教予我。師父是個不世之人,他厭惡紅塵,口口聲聲說著不可信任人的感情,自小便讓我習慣了無心無情之境。我也習以為常,不曾對萬事萬物動心動情……”隨著他動聽的聲音,食指輕輕敲擊幾面,語氣帶了一絲不明顯的譏誚,“但可笑的是,一個口中說著感情誤事的人,卻在他的知己好友死於非命後,無所不用其極地讓我幫他復仇。我回應他,師父常說感情是人最大的弱點,師父何以自投羅網、作繭自縛?他被我氣得臉色蒼白,連連苦笑:自作孽,不可活。他眼中縱然有千言萬語要對我說,但那一刻興許也已看出了我心中的無情,知道自己是再多說亦無益。我連看著他為知己之死疼徹心扉時的眼神裡都沒有多少感情,他又如何能要求我對他那未曾謀面的知己有一絲一毫的動容,能夠對他的痛苦感同身受?”
他的聲音明明很溫和,雲言徵卻在他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種淡淡的涼意。
她放下了手中的碗,轉眸看向他,一瞬不瞬。
她從未了解過他,他也從未讓她瞭解過。
顧析回視她眼中複雜的神色,淡淡一笑,伸手為她盛了一碗飯,又夾了一些她喜歡的菜放到碗中。用目光催促她吃下之後,繼續說道:“師父身患重疾行動不便,不能親力親地為去追查謀害他好友的真兇,卻又不想讓我置身事外……於是他想了一個法子,讓我身中奇蠱,性命攸關。他以性命要挾我,讓我不能再漠然視之,他知道我不重視別人的生死,但是我的自己的呢?他為了讓我有足夠的時間去尋找真兇,給了我十年的光陰……”
他語音淡淡,似在訴說著別人的故事般置身事外,不以為意,雲言徵卻是再次抬起頭來,擔憂的看住他平淡從容的臉龐。
顧析睇了她一眼,無波無瀾,彷如初見於大漠黃沙中那個寂靜淡漠的少年。他優雅地進食著飯菜,挑進口中細嚼慢嚥後,少頃才又道:“誰料我還是不緊不慢,只在書房裡尋找、推敲這一隻蠱的來歷,嘗試要找出祛除它的方法。師父得知了我的心思後,又在我和他共進的飲食中下了藥物,最後他撒手人寰以死相迫,我身上的蠱與藥物相擊相融也就成了毒蠱。然解藥在他逝世之前秘密地交託給了一個人,只當我完成了他的遺願後,那個人才會將解藥饋贈於我。”
“你師父是誰,他的那個好友又是誰?”雲言徵聽罷,心中為他隱隱作痛,不由好奇道。既要自己一手養大的徒弟對萬物無心,卻又對自己的好友深情厚誼得不惜以死截斷徒兒的後路,將其逼入不得不為之而以生命為代價的絕境當中,只為自己的好友討回公道,報復仇人?極其矛盾的一個人,他的教導與行為背道而馳,如此,讓身為他弟子的顧析要如何適從?
若此事發生在她自己的身上,只怕要因此憤世嫉俗、厭棄崩潰了?
他不僅失去了親人、自由,甚至要在無從選擇、無法解脫的事情上看著自己生命在不斷的流逝,這本身就是一種煎熬,一種殘忍。
雲言徵握緊了木箸,心裡有些堵,再次看著顧析的眼眸中充滿了憐憫與愛惜。
顧析笑了笑,雲淡風輕地道:“阿言,不必害怕,也不必難過,這世上的人都難逃一死,差別只在於我的時日可待,而別人的無法預知。”
雲言徵勉強地泛笑,卻難掩眼中的憂心。
顧析依舊淡然自若地為她夾菜,說道:“師父是個隱士,他告訴我的名諱是南遠枝,但他真實的身份我一直沒有去查證。而他的那位好友,就是昔年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帝師雪輕瀾。師父交付於我手中的不僅有當年帝師死亡的種種線索,還有一群久不曾啟動,卻一直在暗中存在的諜探,他們是當年帝師的遺筆,與我一樣身中奇毒,與我與此事一同的生死攸關。”
“看來,你師父是對你十分的不放心,用盡了各種方法都要逼你就範,著手此事。”雲言徵故作輕鬆地調笑道。
顧析頗是認真地頷首,道,“看來,確實如此。”
雲言徵看著他那堪比窗外青竹還要秀逸,比雨景還要清雋的容顏,不由輕嘆了一聲,道:“舍之,也當真難為了你。你可曾查到兇手?在九州哪一國?是何人所為?”當年帝師一死,剛剛一統九州的慕國就漸漸分崩離析,逐漸分裂成了如今的漠、豫、蔚、承四大國和無數小國如繁星般散落在了這九州大地之上,各自繁衍生息,各自為政。
顧析洞析了她眼中隱隱的謹慎與警惕,還有一絲無法放鬆的緊張,安之若素地道:“帝師遭人暗算刺殺,此事四國國主皆有籌謀,但雪輕瀾最終卻是死於一人之手。而此人並非你蔚國的君主,亦並非你父皇,更並非你蔚國的人。”話語落下之後,他幾乎同時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變得輕快了一些,握住木箸的手指也鬆動了一些,眼眸深處還淡淡地溢位了一絲僥倖與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