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靖寧隨手丟了一個蒲團到雲言徵的腳邊,雲言徵低頭一瞧,便也安生坐下,微微傾身,倚住了亭柱。
藍衣少女也看向了竹笙,笑嘻嘻地央道:“竹笙,你就彈一曲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竹笙臉含淺笑,目光環視眾人一週,低聲說道:“既然如此,竹笙就勉為其難吧!彈得不好,待會兒還請兩位客人多多包涵。”他優雅地向風靖寧與雲言徵拱手一禮,才背過身去,面對古琴。
雲言徵從側面望去,只見那一具古琴上的斷紋雖不及顧舍之贈與她的古老,卻也是極有年份的一張琴。上面結的琴絲雪白細緻,竹笙起手撥絃宛如三千溺水漫延而出,漸漸凝作琉璃萬千,晶瑩剔透。他輕聲說道:“我第一次相遇師父是在水邊,而如今又是亭臺臨水,兩岸花影灼灼隱約水霧間,我便撫一曲《蒹葭》來應景吧?”
餘人皆是輕聲應和。
只有雲言徵心頭突突地騰跳,她寧願他彈遍天下的所有琴曲,也不願他彈奏《蒹葭》一曲。然而,看見那一個依約相似的白衣背影,眼中更是痴惘生痛。明明知道那一人並不是他,卻止不住這個世上有“移情”一事,心中太多複雜的情感無處傾瀉,無處寄託,此時此刻,她都將這些有意無意地投射到了那一個背影上。
竹笙縱然是背對他們,依然可感覺到背上被人灼灼注視的目光。那樣的目光熾烈憂傷,幾欲將其胸背戳穿,但他的雙手依然穩固靈動,十指撥按,琴音淙淙揮灑而出,嫋嫋清音,依約如夢。
那一爐薰香,隱隱約約地在鼻端縈繞不去,如絲如縷,如水如霧地拂過人的肌膚,宛如冰雪般讓人通體洋溢位一股冰涼感。
琴聲飄渺邈遠,讓人如痴如醉,幾欲忘卻如今身在何處。只覺秋水泠泠而來,嵐霧霏霏而近,一道曲水蜿蜒而下,夾岸滿地茶花含情脈脈不得語,香菸嫋嫋且悄聲,在風中兀自扶搖。
“北嶺有燕,羽若雪兮。朔風哀哀,比翼南飛。一折羽兮,奈之若何。朔風凜凜,終不離兮。”
藍衣少女歌喉曼妙,一首曲子翻來覆去的唱得宛然輾轉,且不失清麗高雅。
風靖寧細品曲意,此曲唱在此地實在不大相宜,竟又是被她唱得如此的纏綿悱惻,愛恨執意,隱隱中似愛到了極致,又恨到了極致,卻又不能自拔,深陷其中,大有不死不休的執念。
曲罷,琴聲幽幽未盡,雲言徵神思恍惚,忽聽一道清音驟起,聲色獨特,和了琴音別有一番悒鬱惆悵。
然這樣的曲音,竟讓雲言徵愁腸九轉,她的目光重新落在那藍衣少女的手上,果然見她所持握的是一隻白玉般的陶壎。
如此近的距離,她幾乎可以看出那隻陶壎上的雕刻是那讓人過目不忘的古字變體,雲言徵心底微顫,怔怔然聽完這一曲的最後的相和。看住竹笙的優雅背影,與那藍衣少女的歡欣笑靨,她心中忽然有些茫然若失,似對此有些豔羨嫉妒,又似對此有些失落悵惘,一時間拿不準自己的情緒如何?
“姑娘,你手上的是壎?”那個奇特的樂器立刻引起了風靖寧的注意,他眼中顯得驚訝疑惑。
“是的,是陶壎,是竹笙師父親手製的。”藍衣少女明快地笑答道。
“能給我看看麼?”風靖寧淺笑著向她討道。
藍衣少女微微臉紅,看了一眼竹笙待他點頭,便將那隻壎遞過去給風靖寧。風靖寧向她頷首致意,接握手中,他迎著日光細瞧,只見上面的花紋清雅繁複似別有洞天,他微微斂眉,笑道:“是鳳翔清音,上古文字的變體。顧舍之其人真是無處不讓人驚豔啊!”
他此話一出,雲言徵臉色已是微變,她鳳眸一眯。“鳳翔清音”這四個字便宛如針炙一般刺痛了她的心,她隨之深吸了一口氣後,才讓自己鎮定下來。
“對啊,是‘鳳翔清音’,聽說這是竹笙師父特意為一個喜歡的女子所制的陶壎。後來,不知是為何沒送出去,遺留在了竹笙這裡。那時,他每日地吹壎,容顏笑靨看起來明明很溫柔很平和,但他的曲音裡卻是很憂傷很懊悔。”藍衣少女偏著頭,久久地回憶道。
風靖寧握住那隻陶壎,臉上雖還掛著笑意,眼底的清澄卻已微微變色。這隻陶壎確實是與上次在宮中所見慕綺的那隻一個摸樣,而這隻陶壎是顧舍之的,那麼慕綺心中仰慕的客卿也名喚顧舍之,竟是同一個人?然而,徵言前後兩次聽到這壎音時,神色都如此不對,她與顧舍之間有著怎樣的過往?
他心中有些東西,似通透明晰了起來,又對此感到有些微的疑惑。
雲言徵只覺得手指冰涼,心裡也似有一個什麼東西在碎裂開來,一道道地裂紋無止境地驚顫開來。“鳳翔清音”既然是他想送給所喜歡的女子,卻又為何要拿來送給她?既然已經有了第一個、第二個“鳳翔清音”,又何必再製出第三個“鳳翔清音”,徒然讓人心生厭惱怒,宛如被人羞辱?她又是為何每當想起當初“鳳翔清音”的破碎,就會心如刀絞,這一切豈不是顯得很可悲、很可憐、很可笑?
風靖寧的目光掠過雲言徵驀然蒼白的臉容上,壓制住了自己心中的猜想,伸手將陶壎遞還給藍衣少女,順理成章地轉移話題道:“相識已久,尚不知該如何稱呼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