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戰關係到蔚豫之戰的最終勝利,若不能將豫軍重創從此趕出境內,就是要迎來豫軍更加猛烈的反撲攻勢;也關係到皇陵裡三哥的安危,若不能取得讓皇帝滿意的戰果,解除三哥的嫌疑,就是要眼看著三哥終生囚困於皇陵或頂著冤屈的罪名含恨而終。
她自己的生命,以及前途,雲言徵終究不及顧慮。
顧析的前程以及命運,在雲言徵心中也早有定局,他的最終的歸宿終究不會是在蔚國。
雲言徵堅定的鳳眸中瞬間化出了絲謎樣的茫然,顧析的遠走他鄉可說是她一手促成。但驀然想起,這一場戰役結束後,就要與這個少年險關送別,從此後或許再無重聚之日;又或許他日相逢已然是真正生死相剋的敵手,不期然的心中泛起了一陣惋惜以及……不捨。
她與他之間似乎亦敵亦師亦友,其中牽扯,難以分辨。
城外的風吹起,迎面帶來了一股草木清新、嵐露寒涼的氣息,它緩緩地吹拂起雲言徵束髮的絲帶和獵獵的戰袍。她仰頭凝望向那正在空中穿行於靄靄雲霧間、若隱若現的上弦冷月,只覺得心頭虛冷。
此刻,離十五月圓已是不遠。
上弦月一步步地下墜,離黎明前的黑暗也越來越接近。
時光在靜默中流逝,城外的東方已破白。
不久後,尉遲應已收到封城傳來的捷報,他喜衝衝地前來承奉給雲言徵。
雲言徵接過,看完戰報,唇角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抹釋然的微笑。
尉遲應有些擔憂地瞧向她越發顯得蒼白的臉色,這些天來他就覺得她氣色不佳,特別是今夜整個漆黑的夜幕為背景的襯托下,蒼白的肌膚,瑩白的衣袍,彷彿是前所未有的單薄羸弱,越發顯示出了她的憔悴以及疲憊來。
“雲帥,天色將明,豫軍的中軍大部亦不在暉城,不若就讓末將來守城,你先進城內行館稍作歇息罷?”尉遲應看了看天色,恭敬有禮的勸說於她。
雲言徵本想在這裡再堅持一下,但左肩的疼痛越來越麻痺,整個晚上她都以強制的意志力控制住自己臉上的冷靜表情,如今幾乎已到了極限,背上早已是冷汗淋漓。她心中不由輕嘆了一口氣,緩緩地點了點頭,低聲說道:“也好,就有勞尉遲將軍了!”
尉遲應恭敬而不敢承禮。
既然如今戰果碩碩,豫軍也再無力反擊暉城,雲言徵心中終於落下了一塊壁壘。吩咐尉遲應照看好城池,她再在城頭巡視了一遍之後,便下城樓返回行館而去。
她實在已無法再在這眾目睽睽之中強裝鎮定,她必須找一個無人的所在靜靜地捱過身上的痛楚以及心中的憂慮,更可怕的是她擔心自己會像上一次般忽然倒下,渾身無力而兩眼不能視物。如此柔弱無助的情形,她不能容許自己暴露在他人眼前,如今豫軍還沒有完全退走,絕不能夠讓將士們知曉他們的主帥身中蠱毒而身不由自,讓敵軍的諜探知曉他們還有機可乘。
雲言徵按鞍登上白馬,揚鞭快速地奔走於無人的長街。此刻天色依然未曾亮起,入夏的早晨中霧靄濛濛,宛如一襲白色的輕紗迤邐環繞。快馬背後的城樓越來越遙遠,在霧氣中漸漸地變得青灰,變得模糊,兩旁的街景不斷地倒退。
白馬似有意識般地在行館門前停下,雲言徵將它交給門人,便動身往內閣走去。裡面昏黃的燈光將她徐徐包圍籠罩,她的神情已徐徐缺失了冷靜,雙眉微微蹙起,雙眼中的神情亦有一些的空濛。隔著廂房那蕙林蘭皋的六扇屏風,雲言徵在一張太師椅上緩緩坐下,後仰而靠在了椅背之上,靜靜地閉上了眼睛。縱然身上似有千萬的蟲蟻噬咬之痛,她也不能發出一聲的聲響。
雲言徵緊緊地握住了雙手,指甲深深地陷入肉掌中。她想借由這樣的疼痛來減緩那來自肩胛上的疼痛卻只能是杯水車薪,無法相抵。左臂上的血脈裡同時又有一個東西在突突地彈跳,似乎是想要破繭而出,順流而上,她突地張開眼睛,將左手的衣袖撩起,就著橘色的燈火細瞧。只覺得前些日顧析移到她左臂上養著的血蠱今天晚上特別的活躍,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它突起的那一塊都在一下一下地跳動與脹大,似乎是有種躍躍欲試的勢頭。
她輕輕撫上雪白手臂上綁著的那兩根紅繩,指尖來回的摩挲著,心中暗想,若然她解開這困住血蠱的紅繩,它便會順血流而上追噬傀儡蠱,屆時,她是真的能重獲新生?還是兩蠱在體內互相殘殺,她會七竅流血,死於非命?其中最可怕的情形,還在於兩蠱同時存在於她的身體中,互相制衡,一起慢慢的一步步地蠶食她的身體以及意志,那樣大概也就是生不如死,但又不甘心在還有自我意志之前自裁。
雲言徵縱然心志強大,想到此處也不由得心中微凜,渾身一陣寒顫。
一股輕悄悄的殺氣,驀然地讓她心臟收縮緊繃。
若是在平日她斷不會到如此關頭才察覺出潛藏在這廂房之內的殺意,只因她此刻心中牽繫的東西太多,加上身上的疼痛分散了她的意志,才會在如此忽略之中還暴露了自己的軟弱之處。
對方必然是潛伏已久,必然是將她方才的神情與手臂上的血蠱盡收眼底,不然不會在她的心神意志最為疏鬆的一刻,遞上這麼決絕狠戾的一劍。對方的武藝絕對是一流高手之列,身形、速度、劍招完美配合,一招奪命不在話下。
一點銀光近在眼前,雲言徵甚至已可感覺到劍鋒的凌厲要割在了咽喉之上,劍氣激盪而來,將她頸旁的長髮紛紛削斷,紛紛跌落,又紛紛被那股氣息激得飛了出去飄散在她身旁的虛空之中,幾經起伏皆還不曾落地。
雲言徵指戒裡的銀針激射對方的雙目,就在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刻,她一下子便鎮定了下來。沙場上多少次生死相搏早就鍛就她堅強過人的心志和敏捷反擊的速度,但對方卻似對她戒指裡的暗器早有防備,就在銀針射出的一剎那,對面的黑衣人微微偏頭,讓兩枚銀針從眼前飛過,而手中的劍尖順勢朝前再送出一份,直抵雲言徵的咽喉。
她坐在太師椅上根本無法騰挪應變,只得抬手一擋,“噌”地一聲,準確無誤地將指間戴著的戒指對準了劍尖擋住了那一刻凌厲的劍勢。這並非常人可做的應對,速度,準頭,眼光,內力,冷靜,膽識缺一不可,若無速度趕不上劍勢;若無準頭擋不住劍尖;若不眼光看不出對方的缺漏;若無內力抵不住殺氣;若不冷靜無法判斷決定;若無膽識不敢冒險嘗試,就等對方這一驚訝的停頓片刻,雖不過是眨眼瞬間,雲言徵左手中的茶水已然潑出,早已在太師椅旁几上放得冰冷的清湯和青瓷杯皆成為了她的暗器,挾帶著一股內徑直撲刺客的門面。
雲言徵借得對方稍做閃避之機,一個翻身便已騰空而起。離開了那張太師椅,對方也未容她尋得喘息之機,手腕一錯,劍出新招,又在空中追擊而去。雲言徵人在半空之中無處借力,一股氣息已歇,新機未起,眼前那長劍又要穿心而來,“噹噹”的兩聲激盪,原是她在半空中早已拔出藏於袖中的匕首。
兩張利刃互相碰撞,竟互不相讓,皆是砍出缺口來,然而云言徵的匕首畢竟較短更適合近身搏擊。對上長劍若不能砍斷對方的利器,就只能防守不利於攻擊了。那刺客隱在黑色面巾之後的眼色充滿了戾氣,他一招未得,一招又至,勢要取得雲言徵的首級而祭奠豫軍的亡魂。
她憑著過人的毅力與武藝連續接下他一氣呵成的攻擊,最後用匕首格力一擋用盡全力將那刺客和他的劍一把揮開,那刺客宛如碩大的黑影般在不遠處飄然落地,揮劍在前以防她的反攻。
然而云言徵此刻但覺周身氣息湧動而凌亂,左肩的疼痛愈發的不可控,有什麼東西即將要破繭而出,方才的一番動作似乎已用盡了她的所有力氣。顧析曾說過血腥之氣以及血氣的激盪流動都會加速傀儡蠱的覺醒,她心中暗暗吃驚,臉色更加的慘白,映著她的眼神越發的堅定而詭異。左臂中的血蠱拼命地往上鑽,整條手臂都似要失去了力氣般的錐痛,冷汗一滴滴地在她額頭冒出,緩緩地延著清秀麗雅的臉頰滑落下來,額頭兩旁的髮絲也已被浸溼得完全地縛在了她的臉頸之上。
一時之間,兩人都默然地在站在室內對視著,默默地打量著對方的弱點。雲言徵估量這個刺客竟敢在此與她相鬥,行館之內勢必已被其控制,縱然她出聲也不能召來救援之人。此刻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解決這次生命的危機,然而這個危機就發生在她幾乎是最脆弱的時候,她手中的匕首一寸寸地舉高,鋒利的利刃尖端利落地挑開了左臂上的紅繩,她寧可背水一戰,也不能讓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