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紅繩幾乎同時跌落凡塵,雪白手臂上的那一個鼓起米粒迅速地往上移動,她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只能放手一搏。雲言徵的右手穩妥地握住匕首,目光不曾落在自己的左臂之上,她將一切事物都排除在了意念之外,只用最冷靜而穩固的眼神睨住眼前的刺客。
這個刺客他已不只一次潛入這所行館,上一次他所代替的身份是“花王”。而他真實的身份卻是豫軍諜探總哨黛青影。將上次得到的“情報”輾轉送出暉城之後,他又設法避開蔚國的耳目留了下來。他的目的就是要在最後關頭刺殺雲言徵,他伺機已久,此刻豫軍已遭受了蔚軍的反擊圍攻,若然他能夠成功刺殺了雲言徵,興許還可以就此幫助豫軍力挽狂瀾。此時暉城裡的軍士都已集中在城頭備戰,城中相對的空虛,他與同伴便謹慎地在行館內外埋伏了下來,只要耐心的等待雲言徵的出現就可以開始行動。
儘管顧析與雲言徵各方面的嚴防和掩飾,但黛青影是極為有經驗的諜探,他終究是從一些蛛絲馬跡中分析出雲言徵近日必然是身懷暗疾。而昨夜在他們猝不及防的情況下,顧析領兵悄然出城大有偷襲之意而非身為主帥的雲言徵,這一點更加地肯定了他的猜測。一行人終於等到雲言徵心不在焉地回到行館,憑著他敏銳的嗅覺總覺得兩軍之間似有大事發生,但此刻暉城城門更加的嚴密防範,他不可能出城傳遞訊息,只有實施暗殺一途,望可對於未知的局勢有所改變。
戰情緊急,已不容許他們的等待,只要等到雲言徵一死,再在暉城城中製造大亂,他們便可動搖和擾亂蔚國軍心,趁機逃走。若然他不是急於得手,不是迫於時間的緊迫,只要等到雲言徵沉睡或體內蠱物發作,他便能一招得手。
然而這一切的未知情和錯誤估量,讓最好的時機有所發生了偏差,以至於黛青影的連續失手。
黛青影只覺得雲言徵左臂上綁住的紅繩隱隱地中透出些怪異,倉促之間,在紅繩飄落的那一刻,他也未及看得清晰那血脈之中的米粒律動。他悄然地防備著她的古怪,但眼前的這個女子明明已是臉上血色全無,汗下如雨,恍如那最虛弱的人般喘息著最沒有規律的氣息。她明明該似身上有難以忍耐的疼痛,她明明該似力竭之象無以為繼,但她就那樣的站著,既不是筆挺佇立的英姿颯爽;也不是嚴陣以待的從容大氣,而只是那樣簡簡單單地站立,甚至身體都有點佝僂,但在這安安靜靜之中卻散發出了宛如要擇人而噬的殺氣。
雖然她營造出這樣的懾人殺氣,雲言徵卻知道自己已是強弩之末,不堪重負。但此時此刻的相搏也是蔚豫相爭的最後的一場博弈,無論如何她也不能功虧一簣。在她心中的取捨,顯而易見,即便是死,她也要拉著這些人做墊背才行,只要在豫軍退去之前無人知曉她已戰死,那麼這一場收復蔚國城池的大戰才會以蔚軍為最終的勝利者而落下了帷幕,並可以憑此震懾四方,攘外而安內,暫時終止了那些野心家對蔚國的覬覦。
一匹快馬疾馳於封城與暉城之間的路途上,它繞過官道,專挑小路捷徑奔行。馬上的人臉色冷峻,不時遙遙望一眼天際那顆赤紅侵暈的將星。他一手提韁;一手揚鞭,已用了上他最為出色的駕馭之術,胯下的白馬本是千里挑一的良駒,此刻也已是大口大口地噴薄著極為喘急紊亂的氣息。
在顧析驟然離開它的那一刻,白馬雙膝跪下,癱倒在地。他卻一躍而上了樹梢,一路施展輕功奔向暉城,披星戴月,勢如流星。暉城巍峨城頭的將兵幾疑是自己的眼花,一道白影風般竄上了牆頭,眾人手中的強弩就要對準他激射。
顧析一把抓下戰盔,凌厲的眼色望向守城的尉遲應,急促道:“雲帥何在?”
尉遲應微怔之後,回道:“已回行館。”
此刻,旭日已然破開了雲層,萬丈金光灑落,卻映照出這個白袍銀甲的少年一臉的蒼白神色,眉目深沉如海淵。不過一瞬間,人影又已下了城頭,消失在眾人的眼前,城頭上的軍士們皆是一起揉了揉眼睛,暗道自己是否產生了幻覺,回頭見大家都是如此,才又略略地有些肯定方才見到的人確實是顧軍師。
城中各處景物沉浸在晨初的霧靄金光中,似乎是一片的祥和寧靜。再加上不久就會傳來的大勝訊息,一定會讓這些籠罩在戰役陰影中的蔚國人歡欣鼓舞,大肆慶祝,屆時這裡定是一片歡樂的海洋。
顧析一刻也不曾停留地往行館趕去,不能在一切事情都往他計算的方向發展的時候,卻失去了他一直要保住的人。心中驚懼不定,卻也不慌亂,當他推開行館的門,一路放輕腳步走過的時候,四處的血腥景象便一路沾滿了他的雙眼,果然,在這行館中曾默默地發生過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搏擊。
然而,搏擊的結果呢?
誰勝誰負,抑或是兩敗俱傷?
遍地皆是黑衣人染血的屍首,並且這些屍首被殺戮得近乎殘忍。
雲言徵呢?顧析一路辨察著氣息,但行館中卻似一片的死寂。雲言徵的廂房外花枝摧殘,牆恆崩塌,這裡本該是最激烈的戰場,他修長的手推開虛掩的門,一陣濃郁的血腥氣息撲鼻而來。門後不遠處的地方又躺倒著一個黑衣人,那人的臉上的神情震驚,死水般的眼眸中似乎還停留著不敢置信的神情,是什麼會讓他如此的震懾?
顧析抬手掩鼻,繼續前行,繞過蕙林蘭皋的六角屏風。映入眼簾的是雲言徵抱住雙腳曲坐在太師椅上。她長髮凌亂宛如黑瀑鋪散下來將整個臉龐遮掩住,勁節的白衣已辨認不出原來的顏色,在幽暗的光線中顯出褐紅的底色和染成了鮮紅的紋樣,白色反而成為了點綴,這樣濃重的血袍卻不知是她自己的血,還是兩者皆有。
“雲舍之。”他微微蹙眉,低聲喚她。
雲言徵緩慢地從膝蓋上抬起頭來,一雙閃爍著怪異光芒的眼睛透過敷臉的長髮防備地覷視著他。
“雲舍之。”他一步一步緩慢地朝她走近,一聲一聲輕柔地呼喚她的名字。
雲言徵有些僵硬地直起身來,左手似無力地從抱住雙腳處滑開來,隱隱地看見她的右手捂在心臟的地方。
“雲舍之。”他的這一聲帶上了一絲擔憂,但臉上的神色依然平和而穩固。顧析不敢再繼續走近,他驀然地看清,她右手抵住心臟的地方露出了一把匕首精緻雕刻的青銅尾端,她的手正在艱難而緩慢,卻不曾停留地將它插入其中。
現在的情形像是傀儡蠱正在體內發動攻襲,試圖掌控一個人的意志。而她最後殘留的清醒意志強制地命令著自己一定要將匕首插入心臟裡了結了自己的性命,不成為行屍走肉,不受別人的掌控。她如今並不是在一個清醒的狀態下,只是靠著強大的意志在對抗著傀儡蠱的侵襲,費力地一點點地在完成自己腦海裡下給自己身體最後的一道命令。
這是要一個多麼堅韌的心,多麼強大的精神意志才能呈現出這樣的一種對抗不屈的狀態。
“雲舍之。”他的聲音愈發的柔軟輕緩,帶著隱約引誘的意味,眼中的震驚徐徐退去,泛上的卻是輕鬆悠閒的笑意,用最溫柔的眼神看住她彷彿失去了聚焦而赤紅的眼睛,徐徐地道:“我們勝利了,戰爭結束了,我們可以馬上啟程回玥城幫言瑾解困,你還坐在這裡發什麼呆?快,快起來,跟我走,馬匹已都在外面備好了。”
雲言徵的右手停了一下,目光有些微的迷惘地望向眼前的這個少年,神情有些質疑的掠過了他的臉面。
顧析不敢驀然上前去奪取她的匕首,就怕匕首一經奪下,她最後的一點精神渙散了,就會被對抗的傀儡蠱徹底的侵蝕。他並不知道血蠱是否能控制住傀儡蠱,隔了這樣幾步的距離,也不可能憑藉一雙肉眼來判斷她體內的情形,只有在方才看見她左手的紅繩沒綁在手臂上,想是被她弄斷了放出了血蠱。
“言瑾還在皇陵裡等著你呢。”在他心中所知道的,她唯一還在意的人應該就是雲言瑾,和這一場戰爭的勝利,這些事應該都可以讓她放鬆餘,又不至於失去了最後的意志,她還要回去解救雲言瑾。
“母后仙去了。”她卻答非所問地道了一句,語氣悲慼,“以後再無人管我了,我必須自己管好自己。”
“你已把自己管得很好。”顧析溫柔地順著她的話回答。
“對,我答應過母后要把自己管好,但你看我把自己弄成了這樣,好嗎?”她輕輕地回話,輕輕地質問他,不知道她是否能辨別出眼前的人是誰,還是她的潛意識裡有些疑問想向誰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