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往往一張普通的笑臉,一封短簡,一句簡單的問候,都會使母親激動不已,熱淚盈眶。
而我卻在母親最需要關愛的時候,疏遠了她,讓她獨自面對滿屋子冰冷的封條,咀嚼難嚥的痛苦。
母親身心交瘁,結鬱成疾。她強打精神支撐了一段時候,躺倒時癌細胞已經擴散。
當我為我的自私而愧疚悔恨時,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如今我還時常想起1972年6月底的那個晚上。靠親友的幫助,母親終於做了一些檢查,那晚舅媽請來了她熟悉的一位外科醫生。
醫生看了X光片和同位素掃描報告,說出了我們心中一直不願相信的結論:癌症晚期。
醫生說,這種癌發展很快,病人至多活不過國慶節,要我們早做準備。
懷著一絲希望,我們問還有沒有辦法?
醫生搖搖頭,說得儘快想法讓她住院,最後那些日子病人會非常痛苦。
儘管是夏夜,我卻覺得渾身冰涼。
我不敢走進母親躺著的屋子,我知道她正懷著急切不安的心情等待著診斷結果。
我無法面對她。
我回到我的房間,躺倒在床上,眼淚嘩嘩地掉下來。
我不敢想象,母親竟會離我們而去。
我不能設想,失去了母親,我們這個家將會怎樣。
我更無法原諒自己,母親默默地忍受了很長時間的病痛,而我居然如此疏忽大意。
房間裡一片黑暗,我心裡也一片黑暗。一陣輕微的啜泣聲從牆角傳來,藉著窗外街燈昏黃的光亮,我看見弟弟縮在沙發椅上雙手捂著臉哭泣。
我又怎能安慰他?
眼睜睜看著死神一步步逼近,終將從我們身邊把母親帶走,我們卻無能為力。
那一晚,兩個被悲傷壓倒的無助的人,只能躲在暗夜裡低聲哀哭。
為母親,也為我們自己。
多少年過去了,回想起那個夏夜,我仍然會淚流滿面。
這種懷念貫穿著我的後半生,最近又因為方星河而加劇。
方星河對他母親的情感,比我更加直接熱烈,我透過他,反思自己,痛恨自己,察覺自己。
他怎麼能那麼勇敢?
讀到‘黃桃罐頭’那段文字時,我泣不成聲。
我是一個差勁的女兒,14歲的方星河將我襯托得自私又怯懦,我發自內心的愛母親,可我從未想過要照顧她保護她,我恐懼失去她,有一半是因為恐懼失去避風的港彎。
可那個時候的我,明明應該反過來給她擁抱了。
後來我確實擁抱了她,用了很大力氣,卻缺失了最重要的力量。
我不是她的支撐,也不是她的驕傲,甚至都不曾給她公平的回應。
從3月份至今,我不能看方星河的文章,只要一看到,就忍不住顫抖。
可我仍然會在夜深人靜時,推開房門看一眼睡著的孫女,然後躡手躡腳走到書房,翻出那封手寫的原稿,對著它回憶起從前的點點滴滴。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哭夠的,淚水並沒有流乾,但是深深的淚湖中忽然浮現出一點光亮——我反覆琢磨母親臨去前的神態,回憶她忍著劇痛強行勾起的嘴角,以及眷戀不捨用力刻在我和弟弟臉上的目光,我知道,她愛我們愛到了最後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