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克讓隨後就看見阿雪一言不發,轉身向屋內走去。這一刻,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但沒多久,她便抱著一張連珠式黑漆玉足桐木琴,回到了院落中,款款坐上茵席,素手撫琴,琴音灑灑如流水,卻有錚錚壯懷之氣。
“君當仗劍,大殺四方,妾自撫琴,浮沉隨郎。”
阿雪雙目凝注在齊克讓臉上,清澈一如初見時。
……
西涼,鄯州城。
這曾是一座護城河、吊橋、城門,重關疊嶂;甕城、月城、關城,城城設防;城樓、箭樓、望樓,樓堞環列的堅塞重鎮。
但經過數次與吐蕃人的攻防易手,這座城池早已殘破不堪。縱經過齊克讓百計修復,但因為時間倉促,也只到堪堪可用的地步。
歸義軍的急速發展,已經嚴重刺激到了內爭不休的吐蕃人。不僅是河隴地帶的吐蕃殘黨,就連雪原上和蘇毗地爭鬥不休的寺廟,也紛紛出兵,召集了號稱多達二十萬的大軍,向搖搖欲墜的鄯州城浩浩蕩蕩殺來。
吐蕃人虔信佛法,軍陣中充斥著明晃晃的光頭與飄揚的袈裟,時而響起的佛號聲通天徹地。
張議潮將軍的主力此時遠在河西走廊北端的沙州,防守鄯州城的,不過是幾千倉促聚集的漢胡各族義兵而已。
裹瘡出陣,飲血登陴,對於當時的齊克讓來說,不過是尋常事而已。
但在那一天之前,即便是這樣殘酷的戰地,也絕非什麼噩夢,反而頗有幾分血海中的溫柔。
從小嬌生慣養的阿雪,在西涼這滄涼荒遠之地,便於軍營中嫁與他為新婦。成婚之後,不僅洗手作羹湯,還得為他激勵士卒,收攬人心。甚至戰事緊急之時,她也得披上戎裝,躬自搏戰。
但她日復一日,只是淡淡地笑著,從未有半句埋怨。她說,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便已是上天賜予的最大幸福。
喧天的佛號鼓動洪流般的敵陣衝向城垣,碩大的巨石被拋入護城河,壘在城下,形成高及牆腰的石丘。來自“庸”階層的炮灰步卒在宗教鼓舞之下悍不畏死,以慘烈的犧牲在城堞上架起一杆杆雲梯。
“桂”階層的重甲武士們卸去身甲,只留下僅露出一對眼窩的札甲鐵盔,長號著奮力登城。他們的頭盔內還塞著厚厚的絲綢內墊,可以有效化解落石的衝擊。
即使並未掌握中原複雜的攻城器械建造之術,只是簡單的蟻附登城,敵軍的無邊無際仍令人生出發自心底的絕望。
“城上全軍警戒!吐蕃奴賊登城啦!”
望樓之上,戍鼓咚咚,哨兵高聲呼叫。殘破的箭樓上,弩箭射出,射殺著拼死湧上城牆的敵軍。
齊克讓已經不記得那一天戰鬥的全部細節。
他只記得滿天的殺伐聲,遍地橫流的鮮血,與躺倒得橫七豎八,敵我不分的屍骸。
他更記得一個臂挾祥麟法輪,麵皮白皙的中年仁波切。此人口誦佛號,殺意滔天,顯是在吐蕃軍中有極高地位。
守城的義兵在法輪的揮舞下如刈草一般倒下,吐蕃人紛紛狂呼士氣如虹。漢軍開始潰退,馬上就要放棄這處城牆,讓悍敵長驅入城。
大驚失色的齊克讓馬上飛撲過去,身先士卒補上缺口,號令戰士們反擊,自身卻陷入重圍之中。
旋轉如風車的碩大法輪光芒絢舞,如海潮一般向他打來,連綿的壓力令他無法呼吸。
當壓力重到如同泰山一般時,他的眼前開始發黑,突然身體彷彿被抽離了全部的力氣。
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閤眼了。疲倦和無力,令他突然感覺到,一切都沒有什麼意義。
也許來到西涼,本來就是一個錯誤。
身體求生的本能還在勉力掙扎,但他的意識已經疲憊不堪,無力再戰。
當他的意識馬上要沉入無底的深淵的那一刻。
一道白色仙影如飛花逐月,翩躚而來。
阿雪身著亮銀甲,外罩銀鼠皮大氅,亂戰之中,衣甲上也不免沾染上點點血痕。
“縱是必死的絕境,阿雪也不會讓夫君死在自己前頭。”
她平靜地道,字句中沒有一絲一毫的迷茫。
要想組織起潰兵反擊,需要時間。
因此她和齊克讓,必須面對潮水般敵軍的圍攻剿殺,並不止那個驍勇絕倫的中年僧人而已。
阿雪顯是知道齊克讓疲憊已極,身上又負創數處,故鏖戰之中,數次傾身相護。
當那碩大的法輪猛擊在同樣銀光燦燦的亮銀甲胸甲上時,時光在一瞬間徹底定格。
鮮豔的血泉從阿雪秋菱般的唇間迸吐而出,肋骨折斷的聲響令齊克讓心也在這一刻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