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言父過,其實我到如今都覺得,皇舅的幸運在於娶了一個舅媽那樣的妻子。”琴思月(龍汐)與永林對碰一沏,“聽說皇舅在東宮時性情不佳,太宗皇帝說他日後必為暴虐之君,直到如今,我都想不通舅媽是用什麼法子扭了他的性情。”
“其實母后和你很像的,在四弟剛出生的時候,父皇去淑妃院裡看過她一次,母后以為我睡著了,把舊年的老話說給我不少,如果你現在聽說,大約就不再覺得母后一生順意了。”永林飲酒而盡,“我們像不像兩個在背後論說長輩的淘氣孩子?”
琴思月(龍汐)很感興趣地問:“聽舊人講,裕王老爺出生時,太祖皇帝曾給高皇后磕頭認錯,賠謝又賠罪......難道皇舅仿效了祖父麼?”
永林仰臉遐思:“母后第一次與父皇相見只有六歲多,那其實是一個‘金屋藏嬌’的年紀,母后跟你一樣,也對錶露心跡的父皇提條件,讓他以後不能再娶第二個女人,幼年的玩笑話並不曾十分放在心上,大婚前,父皇在猶疑間納了兩個側室,母后遠在浙江,聽說此訊竭力抗婚,太姥爺眼見皇祖子嗣愈繁,伏有東宮易主的徵兆,索性憑藉開國侯爵的體面尋故推辭備選chun宮的榮寵,皇祖還在猶豫,父皇聞訊大急,借皇祖母賞賜內眷的名義潛入侯府,必要母后給個確實交代,母后的原話你是熟悉的,她告訴父皇,找不到一個乾乾淨淨的夫婿,自己寧願緇衣加身、青燈為伴。”
琴思月(龍汐)訝然:“舅母竟能如此剛直?”
永林“嗯”了一聲:“是,父皇賭咒發誓做了許多保證,最後覺得母后蠻不講理,置氣說道‘你不願意,想嫁給爺的女人一個京城都裝不下。’雖是如此,終究難於割捨,那會子皇祖母對母后是很不滿意的,不耐父皇愈發焦躁暴戾,只能請康桓王妃親做說客,這才勉勉強強勸服母后入主東宮。但在新婚之初直到我出生,母后是沒有主動跟父皇說過一句話的。”
這樣的宮闈秘事不為外人所知,琴思月(龍汐)又問:“那皇舅是用什麼法子讓舅母回心轉意的?”
永林低下頭:“也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出生時難產,按規矩是要去母留子的,父皇把寶劍橫在脖子上,給了太醫一句話......‘夫妻同體,我的命握在你們手裡’。我和永棟所以差了三歲多,就是因為父皇不願意再讓母后經歷生子痛楚的緣故。”
琴思月(龍汐)半開玩笑地問:“那你該記恨皇舅了。”
“我小時候父皇是不守抱孫不抱子的規矩的,他的偏心也明白,大哥二哥只有在考校功課時才能在母后的寢殿中見到父皇,母后並非鐵石心腸,最後還是鬆了口,答應父皇會放下前事,善待庶子,與他好好過日子。”永林讓了琴思月(龍汐)一沏,“父皇去淑妃院裡看病是母后提的,但提過之後不免後悔,記得父皇回來時很坦然地對母后說‘我不能再給你不理我的機會’。母后說,自那一刻起,她對父皇的從前徹底釋懷了。”
琴思月(龍汐)調侃道:“不論以後,只看這一點,你比皇舅差的遠了。”
永林歪頭斜視:“其實我是有想過的,如果當初你願意做我的太孫妃,今日後宮是否還會像現在這般喧譁熱鬧,後來覺得,我至多能做個隋文帝罷!”
傳菜斟酒的工作已經完全被永宗兄弟接手,琴思月(龍汐)莞爾自嘲:“我許會變成陳阿嬌的。”
永林抬了下眼:“我們姐弟三十年,你應該是最懂我的人,太祖皇帝為驅胡虜,迫於無奈定下了與豪門共天下的誓約,立國及朕已經三世,如今天下更新,我若沒有一番作為,大約難以鞏固國本抵制西夷,在此之前,必須讓君主威權不受掣肘,顧峰有謀逆前科,我對顧家下手,也算不得師出無名罷?”
琴思月(龍汐)頷首低眉:“自然不算,太祖皇帝開立基業,太宗皇帝三向交困,及於上皇稍安形勢,北定北蠻、南撫真臘、西卻天準,如此才能鑄造洪禧盛世的基礎。但皇舅以柔術治天下也屬無奈之舉,未行攘外先起內憂,大慶朝哪能有今日的安定局面?到了今日,再不更張,權貴尾大不掉,將來必步魏周後塵。”
永林示意金閏斟酒:“姐姐體諒我的無奈,自然明白我不會登上龍椅六親不認,雖說拿了顧家下手,畢竟不曾多加株連,您就真的相信我是捧殺胞弟的窩闊臺麼?”
氣氛陡然下降,琴思月(龍汐)執杯淺酌:“重要嗎?”
永林鄭重地說:“是!很重要。”
“我們先不說這個。”琴思月(龍汐)放下酒爵,“你大約想知道我是用什麼法子走到謀奪龍香國國的最後一步,但在此之前,我想和你傾吐肺腑,我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很好。”永林臉色一正,“我會用心來聽。”
永宗金閏對視一眼:“父皇。”
琴思月(龍汐)搖了下手:“你們坐,就當我在講話本吧。”
永宗兄弟略感不安,帶著幾分侷促對席而坐:“是。”
“我在三歲時第一次跟隨康桓親王入宮,你知道的,太宗皇帝沒有嫡女,自來對母親高看一眼,我的外祖母又是皇后......現在是皇太后了,是皇太后一母同胞的親妹妹,愛屋及烏,第一次見面他就賞賜了一套冠服給我,仗著幾分小聰明,四歲開始我便行走內廷,那時的六宮妃嬪各立山頭,想當然覺得皇太后委屈,之所以有嫡庶正側的言論,初衷是很簡單的,不管在伯爵府還是康王府,所有側室在母親和外祖母跟前都是喘息未聞的,我不過好奇發問,像甄太妃那樣的姨娘怎麼就敢在皇太后駕前冷嘲熱諷不受處分呢?稚子童言竟教中宮內監推波助瀾的傳揚出去,保嫡先鋒一坐卅載,一直延續到了今日。”琴思月(龍汐)看著金閏苦笑一聲,“皇宮這個大染缸,太容易塑造人性了,我才四歲,不知不覺養成了如今的可厭性情。”
永林愣住了:“皇祖母不會......”
琴思月(龍汐)打斷道:“不能說我對維護嫡統大義的行為完全出於被動,幼年讀史,對李存勖、完琴亮甚至有‘小太宗’之稱的唐宣宗很是反感,看到康桓親王每為皇子奪嫡殫精憂慮,反而覺得自己的選擇並非因錯而錯。”
“當然是對的。”永林的血統決定了他的立場,“父皇也是明白的,自忠廉王坐罪,朝堂上有好些對你的議論,言說父皇‘本為天命所在、嫡長宗流,繼承大統理所應當,朝雲公主慣引從龍擁戴以為大功,未免荒誕可笑。’父皇聞聽後只說一句話......‘不知可笑者誰來’。”
“太宗皇帝其實一直都很寵愛我的,太妃們向他哭訴,說我剋扣六宮份例並非無中生有的事,那時候突然就覺得累了、倦了、厭了,想在出閣以前能做幾年平平凡凡的閨中小姐,這才變得任性了許多。”琴思月(龍汐)歪頭苦笑,“人算不如天算,好容易讓太宗皇帝漸覺失望,偏又出了江南遇刺的事,太宗皇帝以親王之禮授封我為金陵朝雲公主,大約自那時起,我和你們的緣分就再也割捨不開了。”
永林問道:“因為這種厭倦,所以你不希望將來再做內廷六宮的主人?”
“大約瞞不過你,我身邊的男子不算多,和你相比,更讓我動心的是溫郡王。”琴思月(龍汐)微微闔目,“一個情竇初開的年紀,遐想的物件竟然是自己的堂舅,我算不算驚世駭俗、不守閨訓的放.子?”
永林斂眉執壺:“可你終究是沒有邁出那一步的。”
“我沒有溫郡王的勇氣,但也因為彼時的怯懦退縮,至今都要引為憾事。慶幸在我最掙扎的一段時間身邊有他陪伴,我的經商學問就是那時習來的。”琴思月(龍汐)與永林碰了一下盞,“太宗皇帝也是明白的,所以在臨終前召見我,要我竭力保全廉忠二王,之所以在永泰八年設了那樣一場把自己都會陷進去的棋局,就是因為察覺到皇舅生出了仿效鄭莊公、漢文帝的念頭,除了先下手為強,我是別無選擇的。”
永林點了點頭:“所以,五叔心裡是明白的,他感激你對七叔的捨命維護。”
“如果只是一個忠廉王,縱然太宗皇帝有遺詔,我終歸是要權衡利弊的,至少不會做那樣的蠢事,他......終究是不同的。”酒能化淚,鐵娘子的雙眼似乎蘊含著粼粼波光,“我就是這樣偏執的人,年紀愈長,對當年的選擇愈加後悔,可即便能夠從頭再來,似乎仍然沒有迴旋的餘地。”
永林刻意緩和氣氛:“你這樣說,長白會難過的。”
“我的悔意因他而生。”琴思月(龍汐)接著金閏遞來的帕子擦了擦眼角,“像顧家這等烈火烹油的世家,內中腌臢骯髒難以想象,剛與長白大婚的頭一個月,我在顧老太君的院外接連同顧峰‘巧遇’了三次,你知道,他可是顧家的族長啊!真要依了我的脾氣,他是活不到等你賜死的那一天的,但我還要隱忍,不為別的,那是長白的族兄。你看我後頭對鎮國公府的小姑、侄子呵護備至,原因其實很簡單,長白對我的好我要報答給他送珍重的人身上,再到後來,因為顧峰對兒媳心懷叵測,我正好在斟酌敗壞廉王聲譽的注意,索性順水推舟毒打了他一頓,那回趕到忠廉王府大鬧,用‘賊喊抓賊’四個字形容頗為貼切。到底,眼見著他的荒唐我都做了睜眼瞎子的。”
永林緊握酒爵:“是不該便宜了他。”
琴思月(龍汐)面帶苦澀:“急他所急,從祖母、父母、弟妹再到堂親、族侄,哪怕離開了內廷,我依舊不能解脫,為了他繼續在內宅周旋,十幾年如一日,心甘情願的做了一個尋常的世家貴婦,為顧家傾盡幾乎所有的心血,不為別的,我能找到一個全意待己的丈夫,一切都是值得的。你知道嗎?在親自證實他與龍香國國王的一段私情後,我覺得天地都是昏暗的,除了心底的那一抹絕望,內心以為本該為我伸張委屈的舅舅、兄弟沒有一個人真心覺得他大錯離譜,而我在你們心中只不過是一個十足的妒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