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雪初
霜花在琉璃窗上蜿蜒生長，勾勒出千奇百怪的形狀，恰似大自然精心繪制的神秘圖騰。魏無羨縮了縮脖子，把凍得通紅的鼻尖埋進雪貂裘領口，試圖從那柔軟的皮毛中汲取更多暖意。雲深不知處的初雪下得極有章法，細碎冰晶沿著青瓦屋簷次第鋪開，疏密有致，倒像是藍忘機撫琴時精心編排的曲譜，每一片雪花的飄落，都似琴音中的一個音符，奏響著冬日的樂章。
後腰忽然貼上溫熱的掌心，醇厚靈力如春日溪流，潺潺漫過經脈，激得他尾椎一陣酥麻。藍忘機跪坐的姿勢永遠端正如松，身姿挺拔，彷彿歲月的變遷都無法撼動他分毫。可那抹熟悉的檀香，卻如靈動的絲線，繾綣地纏上來，混著簷角積雪的清冽，在魏無羨頸側織成一張暖融融的網，將他溫柔包裹。
“藍二哥哥這般殷勤，莫不是要討賞？”魏無羨故意將後腦勺抵上那人胸口，發間紅穗子隨著動作輕輕掃過藍忘機下頜。果然聽見喉結滾動時細微的聲響，像寒潭深處氣泡破碎的輕吟，在靜謐的室內格外清晰。藍忘機的氣息微微一滯，耳尖也悄然染上一抹薄紅。
案頭檀木匣被碰落的瞬間，魏無羨恍惚聽見時光裂帛的聲響。泛黃宣紙如白蝶紛飛，十三年前的月光忽然潑了滿室。一張舊畫飄落在他腳邊，畫中少年或趴或蜷，墨色衣擺勾著芍藥暗紋，栩栩如生。從藏書閣漏進的晨光裡狡黠翹起的發梢，到靜室軟枕上散落的如瀑青絲，連昨夜糾纏時滑落肩頭的衣褶都浸著未幹的墨香，彷彿將那段時光鮮活地呈現在眼前。
藍忘機耳尖泛起薄紅，指尖微微顫抖，撫過最舊的那張畫紙。泛黃邊緣蜷曲著，依稀可見冷泉寒潭蒸騰的霧氣。那年白衣少年浸在潭中，水珠順著蝴蝶骨滑進半敞的中衣，鴉羽睫毛掛著霜，藍忘機轉身時袖中硃砂筆在宣紙上洇開一抹豔色，像心口剜出的血珠，飽含著難以言說的情愫。
“原來含光君從那時就存了這般心思。”魏無羨喉頭發緊，眼眶也微微發熱。最新那幅畫上，自己裹著藍氏校服歪在書案，唇角酒漬暈染的緋紅比芍藥更豔。工整題跋的墨跡尚新，卻把“嬰酣眠於側”的“酣”字筆鋒寫得亂了章法，想來作畫時定有溫香軟玉在懷，讓藍忘機難以保持平日的沉穩。
忽然有瓷勺輕碰碗沿的脆響，將魏無羨從思緒中拉回。藍忘機變戲法似的從袖中取出青瓷碗，蓮藕混著排骨的濃香瞬間彌漫開來，其中還浮著豔紅茱萸，正是夷陵城最地道的做法。魏無羨就著那人手腕飲湯時，瞥見對方袖口沾染的灶灰。原來晨間不見蹤影，是去後山寒潭掘了今冬第一支九孔藕，在冰冷的潭水中，藍忘機不知花費了多少時間與精力，只為滿足他昨日隨口一提的念想。
“昨日不過隨口一提...”他舌尖捲走藍忘機唇上沾的湯漬，嘗到硃砂與松煙墨交織的苦香。湯匙當啷跌進碗中，濺起的水珠沾濕畫上人眼尾，倒像落了滴經年的淚，承載著他們過往的思念與等待。
簷角銅鈴忽然撞碎雪幕，清脆的鈴聲在風雪中回蕩。藍忘機將忘機琴橫在膝頭，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弄琴絃。本該是《問靈》的曲調，卻在魏無羨腳邊暖爐炸開火星時轉成了蓮花塢的採菱謠。琴絃震顫著江南水汽，恍惚間又見雲夢少年橫笛船頭，白衣仙君負琴而立，船槳攪碎滿河星子，卻攪不散倒影中痴纏的衣袂。
“冷嗎？”琴聲止歇時，藍忘機將他凍紅的指尖含入口中，溫熱的觸感讓魏無羨渾身一顫。魏無羨搖頭輕笑，忽然翻身跨坐那人腿上，發間紅繩與卷雲紋抹額糾纏著垂落。他咬住藍忘機喉結上的小痣，舌尖嘗到雪融的味道：“二哥哥比湯婆子還……”
未盡的話語被吞嚥在相貼的唇齒間。窗隙漏進的風掀起案頭畫紙，十三年前的冷泉霧氣與今朝靜室暖香重疊，墨色衣擺上的芍藥在靈力激蕩間次第綻放。魏無羨在情潮翻湧的間隙瞥見畫中少年眼尾飛紅，終於懂得那些筆鋒戰慄處，藏的是怎樣剋制的驚濤駭浪。
風雪漸濃時，藍忘機用貂裘裹住懷中人汗濕的脊背。魏無羨蜷在他胸口數心跳，忽然悶笑出聲：“當年冷泉若是回頭，怕是要看見含光君對著我……”話未說完便被封住唇，後頸按上的掌心滾燙，比湯碗餘溫更灼人。
案頭紅燭爆開燈花，將糾纏的身影投在琉璃窗上。那摞畫像被妥善收進檀木匣，最底下卻多出一張新作——白衣仙君眉眼低垂，懷中人發帶散落，硃砂筆在衣襟半敞處暈開一抹春色。題跋仍是端方雅正的筆跡：“癸卯年冬月初七夜，嬰謂吾暖甚，竊喜。”
窗外的雪愈發大了，似鵝毛般紛紛揚揚飄落。魏無羨慵懶地打了個哈欠，眼皮漸漸沉重。藍忘機輕輕撫摸著他的發絲，目光溫柔得能滴出水來。良久，他在魏無羨額頭上落下一吻，低聲呢喃：“睡吧，往後的每一個冬日，我都會守在你身旁。”
在這雲深不知處的靜室中，時光彷彿定格。雪仍在下，燭火仍在搖曳，而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續寫，在歲月的長河中，將綻放出更加絢爛的光彩，書寫屬於他們的傳奇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