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來了,磨坊前擠滿了人,聽何採菊唱戲,今晚《啞女告狀》,明晚《秦香蓮》,人們點啥,何採菊唱啥,鬧騰到半夜才慢慢散去。
要在以往,劉麥稈早就拎著板胡去了,但現在,他腦子裡多了一根筋,他總覺得何採菊出走這件事不同尋常,這裡面有啥貓膩呢?
劉麥稈悄悄趴上牆頭,瞥見陳揹簍坐在門檻上抽菸,聽著老磨坊方向傳來的歡笑聲,嘿嘿地冷笑。
油坊門人幫何採菊,不是真的要鼓動慫恿她和陳揹簍離婚,畢竟十多年的夫妻了,他們只是要陳揹簍低頭認錯。
夫妻哪有不吵嘴動手的?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婚,能湊合就湊合,就像穿衣,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人這一生很短暫,一晃,一輩子就過去了。
人們等待著陳揹簍低頭,但陳揹簍說,我給她認錯了道歉了,難道還要我給她下跪嗎?
既然陳揹簍認錯了,給了下來的梯子,何採菊要是還僵持著,那就是她的不對了。
六爺出面了,說:“媳婦子,回家去吧,陳揹簍認錯了,你有家有兒子,住在老磨坊也不是個辦法。”
何採菊說:“六爺,他來接我,我就回。”
六爺說包我身上。
六爺讓人去喊陳揹簍,陳揹簍跟著腳後跟就來了,他拉著車子,把何採菊的東西收攏一起,裝在車上,笑嘻嘻地說:“回吧,夫妻哪有隔夜的仇?床頭吵架床尾和;走吧,大夥都勸了你幾遍,要聽話呢,你不看我面,該看六爺的面子。”
六爺親自送何採菊回了家,說牛頂麥秸垛,兩家都有錯,就當牙咬了舌頭,還是一家人嘛,這事就算過去了,以後要好好過日子。
何採菊回家了,陳望春高興壞了,因為有陳揹簍在,他不敢流露真情,但興奮的心情難以抑制,便吹起了口哨。
以前,只要他吹口哨,幾秒鐘後,劉愛雨必然回應,但現在,劉愛雨不搭理他,他尷尬無趣地閉上了嘴巴。
陳揹簍指責陳望春:“學習時打啥口哨?一心能二用嗎?”
陳望春小心地辯解:“老師說打口哨能集中注意力。”
陳揹簍半信半疑,但他知道陳望春是不敢欺騙他的。
陳揹簍聽過劉愛雨也吹口哨,他認為一個女孩子打口哨,是缺少教養的表現,而陳望春卻在口哨聲中鑽研學問,這個差距可大了,只要有利於學習,吹就吹吧。
樓下的劉愛雨當然聽到了口哨聲,她的心裡開始掀起了波浪,她正在和劉麥稈慪氣,她說她實在學不進去,書上的字,在她眼裡就是一堆螞蟻;那些題目古怪奇特,一個個像攔路的老虎獅子,她不行,她一步都走不了。
劉麥稈探頭望著魁星樓,他感覺樓越高了,燈光越亮了,追趕陳望春,他自己都有點力不從心了,何況劉愛雨,但得硬撐著,不能慫啊。
當著六爺和全村人的面,陳揹簍誠懇地給何採菊道了歉,大度寬容地接她回家,一副知錯就改、浪子回頭的好男人模樣。
但回家後,陳揹簍換上了另一張面具,他瞅都不瞅何採菊,說:“你還得走,不能呆在這個家裡。”
何採菊愣住了,大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她以為這一切過去了呢。
陳揹簍說:“你要不走,陳望春就要吃皮肉之苦。”
何採菊領教了陳揹簍的冷酷無情,他說得出就做得出,陳望春的舊傷疤上不能再添上新傷疤了,何採菊只能委屈自己。
陳揹簍平緩了一下語氣說:“這次,你不要去老磨坊,你出去賺錢吧;陳望春上高中上大學,需要一大筆錢,家裡這點出產,連牙縫都不夠塞。”總之,陳揹簍要何採菊離開這個家。
在陳揹簍不斷地催促下,第二天早晨,何採菊提著個包袱,離開了她生活了十七年的院子。
象徵著她和陳揹簍愛情的合歡樹長高了長粗了,三年前的夏天,就開出了一樹美麗的繁花。現在,合歡樹依然青蔥茂盛,他們的愛卻先死亡了。
樹杈上,還遺留著戲服的殘片,或許感受到了即將來臨的寒霜和冰雪,緊張地瑟瑟發抖。
何採菊步行二里路,到了油坊門學校,她請門衛給她叫一下劉愛雨,她要見見她。
劉愛雨的座位在教室最後面,靠著右邊,是整個教室光線最差的地方,如果她不出教室,一天之中,她很少能照到陽光。
一週了,班上還是沒學生理她,但他們幾乎能將陳望春的悔過書倒背如流,對其中的細節,進行了再創造再加工,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黃色故事。
所有的課任老師約好了似的,都不提問她,瘟疫一樣躲避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