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世保說:“我家的事您知道嗎?”
壽明說:“我全知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到家裡我慢慢跟你講。”
八
烏世保放出去的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他正跟著店主在鬼市上轉悠的時刻,九爺府兩個差人,一個打著燈籠,一個牽著頭騾子,來到刑部大牢,接聶小軒進府。牢子來喊聶小軒的時候,他和庫兵還正睡得香甜。牢子用腳踢踢聶小軒說:“起起起,我給您道喜了!”
聶小軒聽了嚇得一哆嗦。當年的規矩,凡是起解或出紅差,必在五更之前,牢子說:“道喜”,凶多吉少,他馬上推了庫兵一把說:“兄弟,我這一走,也許就此辭世了……你如果能出去,千萬給我家送個信。把今天日子也記清楚,免得子孫記錯了忌日……”
牢子拍了一下聶小軒肩膀說:“你想什麼了,是九爺派了下人來請你。”這時兩個差人已等得不耐煩,在外邊連聲催喊。牢子連拉帶推,把聶小軒趕出了門,又重重下鎖。庫兵睡得吃而八睜,聶小軒這話雖聽清了,可一時沒明白意思,等他琢磨過意思來,小軒已經出了門。他就追到牢門上大喊一聲:“你放心走吧,我決忘不了你的囑咐。”小軒聽喊,又回頭說了一句:“跟你侄女說,我別的掛慮沒有,就怕祖傳的手藝斷了線。叫她找烏大爺……”下邊話沒說完,一個差人拽住他說:“囉嗦什麼,九爺那兒等著呢!叫他老人家等急,你我都擔待不起。快走吧!”出了門,兩人把他扶上騾子,一路小跑奔前門外而來……且慢,那時的王孫公子全住內城,這九爺是何人,怎麼單住前門外?
九爺是某王爺的老少爺,十二歲那年受封“二等鎮國將軍”。本來眼看著就要受封貝子銜的,因為他和溥俊自幼不睦,西太后封溥俊為大阿哥時,他酒後使氣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傳到太后耳朵去了,從此冷落了他,把個貝子前程也耽誤了。有這點疙瘩在心,九爺表面沉湎於聲色犬馬,內底下卻和肅王通聲息,與洋人拉交情。他花錢為一個名妓贖身,在前門外西河沿買了套宅院作外宅,像是金屋藏嬌,不務正業。實際是躲開宮裡的耳目,在這地方辦他的“洋務運動”。他穿洋緞,掛洋表,聞洋菸,聽洋戲匣子,處處顯示洋貨比國貨高。最有力的證據是大阿哥投靠太后,到頭來垮了;自己拉攏洋人,庚子以後眼見得揚眉吐氣。按著辛丑條約,清政府要派人上東京去向日本政府賠罪。朝廷定下赴日的特使是那桐。肅王就告訴那桐,要想這件事辦順溜,得讓九爺當隨員。那桐把這話奏知老佛爺,講明要九爺出洋是洋人的意思。老佛爺儘管不待見九爺,也不敢駁回。九爺這些日子忙著準備放洋的事,把聶小軒忘在腦後去了。這天因準備送給日皇和山口司令等大臣禮物,他又看了那一套胡笳十八拍的煙壺,這才想起在刑部大獄還寄放著一個人,就叫人們去叫聶小軒。九爺的習慣是夜裡吸菸早上睡覺,發令時正好後半夜寅時。下人們把聶小軒帶到前門外小府時已是早上,九爺該睡覺了。管事就把小軒放在馬號裡,等下午九爺醒來再回事。
九爺當初買到胡笳十八拍的煙壺,越看越愛,惟恐聶小軒燒出一套來再賣給別人,他這一套就不算孤品了,就急忙把小軒抓來,想囑咐他不許再燒這個花樣。如今過了這麼久,他這股熱氣冒完了。況且又想把“十八拍”送給東洋人,是孤品也不屬於他,他打算賞幾兩銀子,放聶小軒回去。要是早晨聶小軒走的快一點,或是九爺睡得晚一點,這事也就這麼了啦。偏偏聶小軒來晚了一步。下午午末未初,九爺醒來,底下人回事說海光寺的和尚了千和聶小軒都等他召見,問他先見誰。“進京的和尚出京的官”。這了千自湖南衡山前來京城,手中託著個金盤,金盤裡放著他自己剁下來用滾油煎焦了的右手,專向王公大臣募化,發願修一片文殊道場,一時在九城傳為奇聞。九爺一向愛惹婁子看熱鬧,自然先傳他。九爺穿上便服,靸著鞋來到垂花門內的過廳,下人們就把和尚領進來了。和尚打了問訊,九爺賜坐,問了些閒話,和尚就掏出了化緣簿向九爺募化。九爺說:“慢著!說你剁下手來發願,要募化一座道場。錢我是有的,可得見見真章。我連你那隻手都沒見到,怎麼就要錢呢?你把紅布開啟我瞧瞧。”和尚連忙又打個問訊道:“阿彌陀佛,不要汙了貴人的眼。”九爺說:“你少廢話,開啟我瞧瞧!”
和尚無奈,就跪到地上,掀起紅布,把那隻炸焦的手舉過了頭頂。九爺正低頭下視,他這一舉,黑乎乎像鳥爪似的,一隻斷手差點碰了他的鼻子。九爺打個冷戰,一拍桌子說:“混賬!這哪裡是人手,你弄了什麼爪子炸糊了上北京矇事來了?”和尚說:“善哉,小僧發願修廟,一片誠心,豈能作欺天瞞人之事?”九爺說:“你要真正心誠,當我面把那隻手也剁下來,不用你叫化,我一個人出錢把廟給你修起來怎麼樣?”和尚汗如雨下,連連叩頭。九爺說:“來人哪,把他左手墊在門檻上,當我面拿刀剁下來!”呼啦一聲過來兩個戈什哈,就把和尚揪住,拉到門口,捲起袖子,把那剩下的一隻左手腕子墊在門檻之上,嗖的一聲拉出把鋼刀。和尚一驚,就暈了過去。九爺擺擺手,戈什哈收起了刀。九爺說:“弄盆水把他潑醒了!”
戈什哈端來兩盆涼水,兜頭潑下。那和尚一個冷戰醒了,看看手還在臂上,甩了甩哪兒也沒傷,趕緊給九爺叩頭。九爺大笑著問:“剛才這一下怎麼樣?”和尚哭喪著臉說:“嚇貧僧一跳!”九爺說:“你把個爛手猛一舉,差點碰了我的鼻子!你嚇我一跳吆我不嚇你一跳?行了,拿化緣簿去找管事的,說我捐五百兩銀子。”
和尚暈頭漲腦地走了。九爺被這件事逗得大為開心,就叫人傳聶小軒。聶小軒來到門外,不敢驟進,隔著門就跪下磕了個頭。九爺心情正好,看小軒的破衣爛衫也覺有趣,見他那戰戰兢兢的神態也覺好玩,就笑嘻嘻地說:“你把手伸出來我瞧瞧!”
聶小軒大惑不解,遲遲疑疑地伸出了兩隻手。坐牢久了,不得天天洗漱,一雙手又髒又瘦,他很羞慚。可是九爺不管這些,看完手心又叫他翻過手背,然後對兩邊的下人們說:“嘖嘖嘖,你們都看看,這也叫手!和尚那隻手,光會敲木魚,一剁下來就成千成萬的募化銀子;這手會燒‘古月軒’,能畫蔡文姬,該值多少錢哪!我買了,你出個價吧!”
聶小軒說:“那套煙壺錢九爺不是已經賞給小的了嗎?”
“不是買菸壺!”底下人湊趣說,“九爺要買會作煙壺的這雙手!”
聶小軒答道:“回爺的話,這手長在小的身上,它才能做事,要剁下來就不值錢了!”
聶小軒本是句氣話,可九爺認為他答的機智,便說:“好,連人帶手一塊賣我也要,光賣手我也要。咱們立個字據吧,要連人一塊賣,以後你做的‘古月軒’只准賣我一個人,不準外賣,我給你身價銀子。要光賣手也行,賣了手以後你不能做了,九爺我養著你。”
聶小軒一聽,渾身都軟了,再不敢答話。九爺便說:“管家,把聶小軒帶到馬號好好照應,我給他一天工夫讓他想想。到下晚要想不出主意來就得聽我的了。”
聶小軒連聲大喊:“九爺開恩,九爺開恩!”過來兩個戈什哈,把他架走了。九爺笑了一陣,吩咐管事,明天給聶小軒準備十兩銀子,送一身舊衣裳放他走,今天先逗攏逗攏他。
管事見九爺高興,便討好說:“爺,您叫奴才預備的一百隻羊奴才可預備好了。賃的對過羊肉床子的,一天三兩銀子。多咱派用場您吩咐奴才!”
九爺一聽,越發高興,大笑著說:“現在就用。派羊倌把它們趕到義順茶館門口,在那兒等我。”
義順茶館在宣武門外偏東,離虎坊橋不遠。本是梨園行、古董行出入之地,王親貴族很少光顧。九爺愛尋開心,有時換上件下人們穿的土布長衫,藍打包,混充下等百姓,到前門外閒逛。這天又這個打扮出來了,正好在琉璃廠那兒碰見個耍猴的。耍猴的備了個小車,套在山羊背上,讓猴趕車繞圈。九爺看著高興,花十幾兩銀子連羊帶車全買下來了。他要買猴,人家不賣,他就叫耍猴的揹著猴,自己牽著羊,一塊回王府,要給老王爺演一場。走到義順茶館,他叫耍猴的在門口等他,他自己牽著羊進裡邊去喝茶。進門之後,他剛找地方坐下,跑堂的就過來說:“這位爺,我們這兒可不興把羊牽進來喝茶。”九爺說:“我歇歇腿就走。羊又不佔個座位,怎麼不能進?”櫃檯上坐著位小掌櫃,是個新生牛犢,就說:“牽羊也行,羊也收一份茶錢!”
“那好說!”
喝完茶,九爺果然扔下兩份茶錢。那夥計還猶疑,拿眼問少掌櫃,少掌櫃沒好氣地說:“看什麼,收下不結了?”九爺上了火,回來就吩咐管家給他借一百隻羊,借不到買也要買來!
九爺吩咐完管家,吸了幾口煙,吃了點心,叫人備上馬,直奔義順茶館。到了門口,把馬交下人牽著自己走近櫃檯去,下午茶館有評書,請的是小石玉昆說《三俠五義》,上了有七成座。這時還沒開書,茶座的人都隔著窗戶往外看,見街上有兩個戴紅纓帽的看著一群羊,既不進也不退,把許多車馬行人都截在那裡,人們估不透怎麼回事。九爺來到櫃檯前,見換了個有鬍子的坐在那兒,就問:“那個少掌櫃哪兒去了?”
少掌櫃本來在後屋算賬,聽見有人找,便探出個頭來問:“什麼事?”
九爺說:“前幾天我來喝茶,你收了我兩份茶錢,人一份,羊一份,可是有的?”
少掌櫃一聽這話,再打量這人,便想起了那天的事。這也是個財大氣粗、覺著全北京城都招不下自己的人物,便索性走近一步說:“有這麼回事,怎麼著?那天便宜,今天要來還漲錢了,一個羊得收兩個人的茶份!人兩條腿,羊四條腿,我這按腿收錢!”
九爺點點頭,扔下一塊銀子說:“一隻羊四個大錢,一百隻就是四百大錢,你稱稱這銀子,多點不用找,算給了小費了!”說完就朝外邊大喊一聲:“給我轟進來!”
話音剛出門,一個戈什哈就開啟了門簾,另幾個人把鞭子抽得啪啪響,羊群像潮水一樣湧了進來。喝茶的人一看,叫聲不好,奪路要走,門口擠滿羊群,哪有插腳的地方,只得開啟窗子,魚躍而出。一時街上也知道這茶館出了熱鬧,都扒著窗戶往裡瞧。羊群進門以後,東闖西撞。這是群山羊,不是綿羊,登梯上高,連灶王爺佛龕都頂翻了。茶壺茶碗摔得一片清脆的響聲。那少掌櫃本還想發作,老掌櫃趕緊把他一拉說:“別攮業了,快磕頭吧,你沒看他裡邊露出黃帶子來嗎?”
九爺看著熱鬧,笑了一陣,到門口騎上馬奔肅王府商量給日本人送禮的事去。
九
壽明把烏世保領到自己家中,這才談烏世保蹲牢期間他家中出的變故。
烏世保在家中,除去忙他自己那點消遣功課,從不過問別的事。烏大奶奶自幼練就的是串門子、扯閒篇、嚼檳榔、鬥梭胡的本領。從嫁給這無職無銜的烏世保,就帶來八分委屈,自然不會替他管家。他們的家務就一向操在烏世保的奶媽手裡。
奶媽姓劉,三河縣人。三十幾歲上沒了老伴,留下一個兒子,如今已成家,在三河開個饅頭鋪,早就來接過母親,請她回去享晚福。當時烏世保的父親剛得了半身不遂,沒人伺候,奶媽沒走。烏世保父親去世後,烏世保生了兒子。這時烏家的家境已僱不起奶媽,烏世保求奶媽再幫兩年忙,奶媽抹不開面子,又留下了來。旗人家規矩,奴僕之中,惟獨對奶媽是格外高看的。奶兒子若成了家主,奶媽便有半個主子的身份。劉奶媽看不慣主子奶奶那驕橫性兒,處處怕奶兒子吃虧,便免不了在開支上和烏大奶奶有些彆扭。烏大奶奶明著衝奶媽甩閒話,暗著跟烏大爺耍脾氣。烏世保不哼不哈,心中有主意,準知道奶媽一走這點家業就要稀里嘩啦,對奶媽決不吐一個“走”字。
烏世保一進監牢,事情麻煩了。
劉奶媽和徐煥章的爸爸同時在烏府上做過事,知道他的人品,這次徐煥章上烏府裡來,又大模大樣,裝作不認識劉奶媽,劉奶媽就勸大奶奶別聽他花馬吊舌。大奶奶不聽,她要劉奶媽把放在外邊的銀子催回來拿去運動官司,劉奶媽又不肯。於是大奶奶就撕破臉大鬧了起來,又哭又罵,向四鄰訴說劉奶媽阻攔營救大爺出獄,為的是等大爺死在牢裡好昧下烏家財產。劉奶媽忍得了這口氣丟不了這個人,求佐領谷老爺做幹證,交代清楚賬目回三河縣去了。
大奶奶是自己做不熟飯的,何況還帶個孩子?便僱了衚衕口一個裱糊匠的女人何氏來當老媽。這何媽掙的是錢,圖的是賞,自然處處順著大奶奶的意思來。大奶奶平時愛鬥梭胡,自從大爺出事,鬥牌的夥伴都不來約她了,成天悶得發呆。這何媽跟花會跑封的許媽是乾姐妹,會唱三十六個花名:“正月正來正月正,音惠老母下天宮,合同肩上扛板櫃,碰上了紅春小靈精……”她拍著孩子睡覺時就哼,大奶奶聽著好玩,也學會唱幾段。她問何媽這詞東一句西一句是怎麼意思?何媽說:“這都是花名,押會用的。音惠是菩薩,您要作夢夢見觀音大士就押陰會,一兩銀子押中了贏三十兩呢!紅春是窯姐,板櫃是木匠……”大奶奶聽得有趣,便問:“這上哪兒去押呢?”何媽說:“不用您跑腿,會上專有跑封的。您要押,她就上您家來。您押哪一門,多少銀子,寫清楚包好交給她。明天開了會,她把會底送來,您要贏了,她連銀子也就帶來了。您就賞幾個跑腿錢。不贏呢,她白跑。”三說兩說,何家女人把跑封的許媽招了來,大奶奶就試著押會。這東西不押便罷,一押就上癮。今天做個夢,夢見有人抬棺材,押個板貴,贏了;明天早上一睜眼先回憶夜裡作了什麼夢,趕緊再押。若輸了呢?又想翻本,更要接著押。時間長了,自然有輸有贏,但總是輸的多贏的少。而且常常是押的注大時多半輸,注小了反倒贏。一來二去,大奶奶變賣首飾家產來的銀子,大宗給了徐煥章,小宗輸給了花會,還拉了一屁股賬,終於連月錢也不能按時開,何媽也辭工走了。
劉奶媽在兒子家住了幾個月,不放心小少爺,趕上過五月節,買了點桑葚、櫻桃和一串老虎搭拉,包了一包粽子,進京來看望。一見這情形眼圈就紅了,問道:“我指望沒我氣您了,您這日子該有起色了。怎麼剛幾個月就敗到這份上呢?”大奶奶不好說打會輸錢,只說連日生病,衙門裡又要花銷,兩頭抻打的。錢是有,就是沒工夫去收賬。劉奶媽心想你的家底全在我肚子裡裝著,還跟我吹什麼呢?有心不管她,又覺著對不起死去的老爺活著的大爺,就給她留下了幾兩銀子說:“不知道大奶奶欠安,也沒給大奶奶帶點什麼可口的吃食來。這幾兩銀子您自己想吃什麼買點什麼吧。我現在兒子家正蓋房,我也不得閒,等我安置好了,再來看您。那時候要是大爺還沒出來,您身體還沒大安,就把小少爺交給我去帶著。”大奶奶一聽忙說:“等你安置好誰知是多早晚了?我近來總是吃不下睡不著,實在沒力氣帶孩子。你既有報效主子的心意,現在你就把阿哥帶走吧。等過了年你再送他回來,那時候大爺總該回來了。”劉奶媽原就捨不得扔下小少爺受委屈,便收拾了幾件小孩的衣服被褥,帶著小少爺搭進京送土產的大車回三河縣了。她想頭下雪總還要送這孩子回京看看他媽。
劉奶媽把孩子帶走,大奶奶生活更加百無聊賴,只好反鎖上門到孃家去混日子。孃家老人都已不在了,大哥當家,這位參領爺不僅繼承了上一輩的職務,也繼承了女人當家的家風。參領夫人初過門時,這位小姑沒少替她在婆婆面前上眼藥。今日姑奶奶混得跟糊家雀似的回孃家來,能不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麼?要知道這位參領夫人也是下五旗出身,也有說大話、使小錢、敲缸沿、穿小鞋的全套本事。烏大奶奶沒住多久,參領老爺偷偷揣給妹子四十兩白銀,勸她說:“親戚遠離香,您還是回宮降吉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