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時,烏大奶奶才嚐到財去人情去的滋味。後悔把產業變賣得太乾淨,銀子花得也太順溜,第一次顧慮起烏大爺回來不好交賬的事了。她想拿這四十兩銀子作本再掙回點利息來,恢復點元氣。若真拿這幾十兩銀子作本,擺個小攤兒,開個小門臉兒,未見得不能混口棒子麵吃。可大奶奶既不懂做生意的門道,又怕傷體面,也沒有謀求蠅頭小利的耐心煩,簡便痛快的路徑還是押會。人不得橫財不富,押會發財的例子可有的是。聽說東直門外有母女倆,在亂葬崗子睡了十天覺求來個夢,回來賣了三畝地押會,一下子贏回九十畝地來,成了財主。雍和宮后街蒙古老太太那仁花,窮得就剩下三間房,她把它賣了,到安定門外窯臺邊去求夢。一個小媳婦給她託夢來了,那小媳婦說:“我是押花會輸光了上吊死的。我告訴你個花名,你明天去押。狠押注,把那開會局的贏死給我出口氣。你可記住,贏了錢別忘給我刻塊石碑,修個小廟。”這老那仁花把一百兩銀子押上,一下得了三千兩,就在那院裡給吊死鬼修了個小祠堂。許多人都去看過的……這都是何媽今天三句明日兩句給她零打碎敲散佈的,這時一股腦兒全想起來了。便在“十月一,死鬼要棉衣”的那個下午,她糊了幾個包袱,關城門之前出了朝陽門,上八里莊西北角那片義地求夢去了。這四十兩銀子是她最後起家的血本,怕放在家中半夜叫賊偷去,她卷在包袱皮裡圍在腰上,外邊用棉袍罩住,隨身帶到了墳地裡。她反鎖門時,隔壁周成正拿著竹笤帚打掃大門口,招呼說:“哪兒去您哪?”大奶奶說:“我許下個心願,出城燒兩包袱。家裡沒人,勞駕您多照應點。”周成說:“這早晚出城還趕得回來嗎?聽說城外晚上可不大太平!”大奶奶說:“放心吧您哪!敢欺侮旗家娘們的小雜種還沒生出來呢!”各戶都是關上門過日子,周成又不是愛扯閒話的人。大奶奶走了一天一宿這衚衕沒第二個人知道。那時候還剛興用煤燒炕。大奶奶技術不熟,火沒壓死。傍天亮時火苗躥上來把炕頭可就烤紅了。接著席子、褥子就一層層的往上焦煳。因為壓得厚,疊的死,光冒煙不起火,這氣味可就大了。到中午時分,左鄰右舍都翻褥子揭炕蓆,以為自己家燒著了什麼。誰家也沒找著火星。這味越來越大。到了下午,人們乾脆推開門到衚衕裡查火源,才發現烏家房頂在往外冒煙。再一看大門反鎖著,大夥就炸了鍋了:“這得去看看呀!她自己燒了不要緊,火一起來可不分親疏遠近哪!”最近的鄰居是谷佐領,佐領下命令踢開了烏家大門,眾人擁進院裡,見那煙是從堂屋裡間鑽出來的,就不顧一切又去拉堂屋的風門子。風門被吸得緊緊的,眾人費了多大力量,才猛然把它拉開。門一開,風一進,只聽“通”的一聲,就像炸了個麻雷子,所有窗紙都鼓破了,火苗從各處帶眼帶縫的地方噴了出來。走在前一排人的辮梢、眉毛都吱啦一聲燎得捲了毛。人們費了一個時辰工夫才把這場火救下,總算沒蔓延到兩側鄰居家中。可烏家已燒得一窩漆黑,連房頂都塌下來了。佐領一面上大興縣報官,一面打發人去正藍旗請大奶奶孃家人。正藍旗參領老爺來後一看,嚇得手腳亂哆嗦,直問:“我們姑奶奶呢?”這時周成才說,頭天下晚看她夾著紙包袱出城還願去了。參領說:“阿彌陀佛,脫過這場災就好,我還以為她燒在裡邊了呢!”這時大興縣來察勘火場的差人也在場,一聽這話瞪起眼,張開嘴,喘了幾口大氣,有點結巴地說:“這事可別碰得太巧了!八里莊西北角水坑裡今早上可撈上來個女屍首,旗裝打扮,還沒弄清是人推下去的還是自己跳的!”周成問:“什麼打扮?”差人說:“紫緞子棉袍黑貓窩。”周成說:“參領老爺,您別愣神了,快認認屍首去吧!這個打扮有點玄!”
臘月初三劉奶媽帶著小少爺進京來。這時參領老爺已把燒黑的木料、燒剩的罈子水缸用車拉走,只留下一片黑乎乎的瓦礫了。周成把她引到門房去給她喝了碗熱水,述說了事情的經過。劉奶媽說:“這麼好個人家,就這樣吹了,散了,家破人亡了?”周成說:“八國聯軍進城時,王爺府還說完就完了呢,這您不是親眼見的?如今這個小阿哥怎麼辦呢?”劉奶媽說:“我先帶著,等烏大爺出來再說唄。他總不能關一輩子!我就勞駕您了。萬一烏大爺要回來,您告訴他小少爺在我這兒!”
谷家佐領大爺,因為烏世保當“義和團”給本牛錄出了醜,本來就不痛快;失火又差點殃及到自己的宅子,更惱恨烏家,就報上去給烏世保削了旗籍。您想,等烏世保來到他門口時,他還能有什麼好臉色嗎?虧了周成熱心,壽明去看大奶奶時碰上他,他把原委告訴了壽明,不然烏世保上哪兒打聽準信去?
十
壽明把這前前後後說完,烏世保像是泥胎受了雨淋,馬上眼也翻白,口也吐沫,四肢抽搐,癱在地上不省人事。壽明從煙盤子裡拈出根菸籤子,扎進他人中,狠狠捻了幾捻。烏世保哇的一聲吐出口痰來,壽明這才舒了口氣,拿個擰乾的手巾給他說:“你擦擦臉,喝口水,歇一會兒吧。”烏世保覺得頭暈嗓幹,也著實累了,便一邊大聲地嘆著氣,一邊擦臉、飲茶。
烏世保想和壽明商量自己找個落腳之處,這時壽明的女人在外屋說話了。以前烏世保拿大,從未到壽明家裡來過,這是頭一次見壽明女人。她有六十出頭了,可嗓音還挺脆生。就聽她招呼女兒,說:“招弟啊,快把這個旗袍去當了去。當了錢買二十大錢兒肉餡,三大錢菜碼兒,咱們給烏大爺作炸醬麵吃!”烏世保一聽,連忙站起來告辭。壽明臉卻紅了,小聲說:“咱們一塊出去,我請你上門框衚衕!”烏世保說:“別,您靴掖子裡也不大實誠吧?”壽明說:“別聽老孃們哭窮,那是她逐客呢。我這位賢內助五行缺金,就認識錢。咱惹不起躲得起。你說,她怎麼就不出城去求個夢什麼的呢?”烏世保說:“按說,不應該說死人的壞話。我那個死鬼哪怕多聽劉奶媽一句話,能慘到這份上嗎?這個人在世時,酒色財氣,就這氣字上她敞開供我用!”兩人一路說著,奔前門外而來。壽明請烏世保吃了雜碎爆肚。又請他上“一品香”洗了澡、剃了頭,兩人要了壺高末在澡堂喝著,讓夥計拿了烏世保的裡外衣服去洗。這工夫,壽明這才幫著烏世保籌劃他以後的生活。
烏世保平時沒有為安排自己的生活操心過,進了監獄就更用不著自己操心。壽明問他以後打算怎麼辦?他什麼也說不上來。壽明家業敗得早,自己謀生有了經驗,心中就有成算。他說:“您既沒主意,那就聽我的。可有一樣,我怎麼說您怎麼辦,不許自作主張。”
烏世保說:“您叫我自作主張我也作不出來。孩子跟奶媽去我倒是放心,不過我出獄時還應下一位難友的請求,要我照顧一下他的家眷。我是受過人家恩的,要言而有信。”
壽明就說:“這事您應得好,夠人物。可是,您現在這樣什麼也辦不了。依我說先住下來,打個事由掙幾兩銀子,補補身體換換行頭,再說別的。”
烏世保說:“理是這個理,可哪有現成的事由等我去找呢?”
壽明說:“事由是有,可就是得放下大爺的架子。”
烏世保說:“叫我下海唱單絃去?”
壽明說:“那也是一條路。不過目前用不著。”
烏世保說:“上街擺攤賣字?”
壽明說:“怎麼樣?”
烏世保說:“這光天化日之下,打頭碰臉的!累能受,這人丟不起呀!”
壽明笑道:“我準知道你說這個!好,不用你出去舍臉。我看了你畫的內畫壺,行,能開啟市面!我給你找個小店先住下來。給你買壺坯子,買顏料,你只管畫。賣貨辦原料全是我的事。你怕丟人,別署真名,起個堂號不就完了!”
烏世保仰天長嘆一聲說:“唉,真沒想到,我烏世保落到這步田地,要靠十個指頭混飯吃!”
壽明說:“你先畫著,等你嚐到甜頭就沒這些感慨之言了。良田千頃,不如一技在身。你看看咱們落魄的旗主們吧,你我這是一等的!三等、五等、不入流的有的是呢?”
壽明告訴烏世保,要找個合適的地方住下。以哈德門外花市附近最合適。那一帶淨住的是玉器、象牙、絨花、料器、小器作等行的匠人。租間房成天貓在屋裡畫煙壺,沒人當稀罕傳說。哈德門設有稅卡,是外省進京運貨做生意的必經之路。大街兩旁有的是飯攤茶館,吃喝也方便。這一帶又多是販夫走卒下榻之地,房錢飯錢都便宜。雖然按身份說和烏世保有點不合,現在還講得起這個嗎?
烏世保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出了澡堂,壽明就領他到蒜市口附近去找客店。壽明和這裡的杜家店有過串換,由他作保,先住下,半個月再結賬。租的是東跨院裡一個單間。屋裡除去土炕上鋪著席子,再沒第二件東西。烏世保一看,比監牢裡也不強什麼,就嘬了下牙花子。壽明笑道:“您別急,房子有了,咱先說鋪蓋。”烏世保說:“我是頭次進這樣的店,原來真就是家徒四壁!”壽明說:“被子、褥子、枕頭、蚊帳什麼都有,要一樣算一樣的錢,用一天算一天的錢,咱們常住,不比那過路客人,住個三天兩後晌,這麼租法咱租不起。回頭我給你到估衣鋪辦一套半新不舊的行李來,這才是長久之計。還有一樣,你有套行李放在這兒,早一天算賬晚一天算賬店裡都放心,他不怕你跑。你什麼都租他的,又不付現錢,日子一長他就給你臉色看,不也惹閒氣麼?”說話間小二把一個黑不溜秋的小炕桌和一把磕了嘴的茶壺、兩隻碰了邊的茶碗送了過來。垂手站在旁邊說:“掌櫃的叫我問問,爺的伙食是自理還是由店裡包?”壽明說:“先包到月底,要好呢就吃下去,要太差了,我們另打主意。”夥計說:“別人不知道壽爺還不知道嗎?我們這店就是靠伙食招人呢。北京人誰不知道:‘杜家店,好飯夥,暖屋子熱炕新被窩!’”壽明說:“幾個月不見小力笨出息了,少跟我耍貧嘴。烏爺是我的至交,你們要伺候不好得罪了他,有你的猴栗子吃!”夥計走後,壽明關照烏世保:“他這兒伙食是不行,可包下來,有錢沒錢您就能先吃著。早上起來您上對門喝漿子吃油炸鬼去,不在包伙之內。我留下幾兩銀子您先墊補用,以後日子長了,咱們再從長計議。”
烏世保過意不去,連忙攔著說:“這就夠麻煩您的了,這銀子可萬不敢收。”
壽明說:“您別攔,聽我說。這銀子連同我給您辦鋪蓋,都不是我白給你的,我給不起。咱們不是搭夥做生意嗎?我替你買材料賣煙壺,照理有我一份回扣,這份回扣我是要拿的。替您辦鋪蓋、留零花,這算墊本,我以後也是要從您賣貨的款子裡收回來的,不光收本,還要收息,這是規矩。交朋友是交朋友,作生意是做生意,送人情是送人情,放墊本是放墊本,都要分清。您剛作這行生意,多有不懂的地方,我不能不點撥明白了!”
烏世保點頭稱是。
十一
義順茶館的老掌櫃,也不是死軸子。等他弄明白來找碴的是九爺,立刻仰天大笑說:“劉鐵嘴這小子還真料事如神,說我今年有黑爺拱門之喜!”馬上吩咐人在後院給九爺的下人擺桌子,先茶後酒恭維說:“九爺上我這小茶館賞臉,是我的造化,也是各位爺拉巴我。沒別的孝敬,我送給爺們一人一個竹牌子。以後憑這水牌來喝茶,分文不取!”臨走一人又給包了一斤好香片,連羊倌都賞了四吊錢飯錢。晚上九爺回來,問幾個下人那茶館是怎麼收場的。下人們添油加醋,把一百隻羊說成了天罡地煞,把茶館的壺碗砸了,桌椅掀了,連後廚房的灶頭全踩平了。老掌櫃聽說來的是九爺,連連朝北磕頭,謝九爺給他教訓。九爺聽了,挺起肚子舒舒服服地聞了兩捏鼻菸說:“那就饒了他吧!他要不服軟,明天我再趕二百隻羊去,連著三天,叫他小子吃大黃!”下人說:“我的爺,明天還去?他那茶館十天八日開得張麼?”九爺一想,又笑了起來。下人看火候到了,就進言說:“爺聖明,您是出氣去的,掌櫃的也服軟了,您心裡也痛快了,那損壞的傢伙,我猜您準想賞他個血本?”
九爺問:“你是我肚子裡蛔蟲?”
下人說:“全北京城誰不知道我們爺財大勢大,不拿銀子當稀罕呀?”
九爺罵了兩聲,掏了一個錁子。下人們扣了一半,把一半拿去賠茶館的壺碗傢伙。這茶館掌櫃居然逢凶化吉。九爺先付了一百隻羊的茶錢,合二百個座位的收入,這就頂上茶館的兩天的收入。幾把茶壺、茶碗能值多少?何況有的鋦鋦還能使。一算總賬還掙了幾個。更難得的是這段笑話傳出去後,一時間成了新聞,街頭巷尾紛紛議論,人們誰不想親耳聽聽掌櫃的自己講這奇遇?幾天之內多賣了幾百碗茶。但這事只能發生在買賣人身上,因為他們講的是和氣生財、逢場作戲,手藝人卻沒這本事。手藝人自恃有一技之長,憑本事掙飯吃,凡事既認真又固執,自尊心也強些。碰上九爺這類事寧折不彎,就是另樣的結局。
聶小軒眼下就碰上了麻煩。
九爺那天早上,本打算開個玩笑就放了他。九爺到肅王府商量如何給日本皇室送禮的事。正好徐煥章也來了。從打庚子以後,徐煥章平步青雲,成了肅王府的常客。他給王爺出主意說,送東洋人禮物,要精巧不要貴重。聯軍進城的時候,搶到漢官宅門,法帖名畫兒不要,專要女人的弓鞋;到滿員府裡,寶石盆景、墨玉山子不要,偏搶煙燈煙槍,他們就愛個靈巧稀罕。一聽這個,九爺又想起了他的胡笳十八拍煙壺,他叫人取來給肅王和徐煥章過目。徐煥章一看,連聲稱讚說:“您這套玩意兒拿出去,可把別人的禮品全壓下去了。”肅王說:“老九這麼一來,不把咱們給閃了嗎?”九爺忙說:“只要王爺賞臉,奴才這套給王爺使喚吧。”王爺問:“那你呢?”九爺說:“奴才想要,再叫這人燒一套就是了。”王爺拿起煙壺看看底,見打的印子是“光緒已亥”。便笑道:“怪不得花樣這麼新,我說以前沒見過呢!既這樣我何必奪你所愛,你叫那人替我再燒一套不就結了。”徐煥章一直在把玩這煙壺,一聽這話,馬上湊趣說:“王爺要燒,莫如讓他換個畫樣兒,既不和九爺的重樣兒,又透著新鮮,最好是應令的畫兒。”王爺說:“你想的好。換個什麼畫兒好呢?”徐煥章說:“奴才總跟洋人往還,知道他們的癖好。讓奴才替王爺找幾套洋畫兒來請王爺選,選好後叫他們摹到坯子上燒出豈不好?”王爺聽了十分高興,就請九爺和匠人規定好,先作準備,等徐煥章的畫樣子拿到就開工。
九爺回到前門外小府,不等落座,就一疊聲的叫人去傳聶小軒。聶小軒愁得一整天也沒吃下東西去,竟比坐牢時還更憔悴,一見九爺,搶過來跪了一跪,便立在一邊低頭不語。
九爺笑著問道:“你想好沒有,是單賣這隻手呢,還是連人一塊賣?”
聶小軒打個千,低下頭不說話。
九爺說:“怎麼著?兩樣都捨不得賣呀?”
聶小軒又打了個千,還是不說話。
九爺大聲笑了:“也罷,看你鬍子拉碴了,給你條明路。要是手也捨不得賣,人也捨不得賣,就再賣我一套‘古月軒’的小玩意兒吧!”
“嗯?”
聶小軒不相信這麼生死攸關的大難題就這麼輕易作罷了,直瞪著眼不知怎麼應付。管家在一旁喊道:“傻了?回爺的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