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壺 (第11/15頁)

柳娘給大家滿上茶後,在一邊的磁墩上偏身坐下,問道:“我們一直惦著烏大爺呢。府上全家都吉祥?”

聶小軒忙說:“可不是。我淨顧說自己的事了,還忘了問您,家裡怎樣呢?”

烏世保長嘆一聲,就把家中遭遇細講了一通。中間有些地方,壽明幫著作了說明。聶小軒聽著不敢相信,連聲說:“您連奶奶的屍首也沒見著?小少爺至今還沒見面?這家就這麼毀了?”

烏世保點頭。聶小軒又問:“這麼說,您現在是住在令伯父的府上了?”

壽明說:“他父親伯仲之間,多年隔閡,如同路人。烏大爺現在住在磁器口杜家店裡。”

柳娘聽到孩子被劉奶媽接去時,眼圈已紅了。聽到火燒了宅院,就擦眼淚,這時竟出聲地抽泣起來。烏世保見了,趕緊去勸她:“您甭難過,我過得挺好,現在靠畫煙壺謀生反倒過得挺安樂吶!”他也是個愛哭的人,嘴上這麼說,手也去擦眼淚。

柳娘說:“您是個大男子漢,自然不把這艱難放在眼裡。我可憐的是小少爺。我爹在牢裡的時候,我可嘗夠了這孤兒的苦滋味,何況他還這麼小呢!”說著想起自己受的苦處,更哭泣起來。聶小軒也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壽明問道:“聶師傅近來就為九爺那幾個壺忙活哪?”

聶小軒說:“可不是。他叫我先燒兩樣品看看。壺坯子、釉料、鋼炭倒有了著落,可就是墊本困難。我們這一行,向來定活的東家都先給墊本,拿他的錢為他備料。從沒有先燒樣子看了再拿定錢的一說。”

烏世保便拿出那對鐲子和兩錠銀子來說:“您先用這個吧。本來這也是拿來給師妹過日子的。”聶小軒推辭不受,說:“你剛出獄,哪有餘錢。我要沒出來便也罷了,我出來了不能再叫你背累。”烏世保便講了庫兵囑咐的話,並說了他送銀之事。聶小軒嘆息說:“這也是個熱心人,可惜被人拉進了泥坑。銀子你收起來,這繼承手藝的話原是我叫他傳給你的,現在既見了面,你就和我一起幹吧。口說千日,不如手做一時。”烏世保要說庫兵判定死刑的事,被壽明用眼色止住了。聶小軒問:“現在停下你的內畫,來和我畫‘古月軒’,有什麼難處嗎?”

烏世保說:“當時您是怕沒機會再授徒,不得已才傳授給我;我是盡朋友之道,為叫您心安才學。如今您已回來,自當再仔細挑選有為後生承繼祖業。我哪能乘機把您的祖傳絕技據為己有呢?這好比您在獄裡交我一包銀子,原是準備萬一您回不來時叫我拿來贍養小姐的,如今您回來了,我當然原物奉還,哪還有分一份的道理……”

烏世保正說得滔滔不絕,壽明突然又踩了他一腳,向他急使眼色。他順著壽明的嘴角一看,只見聶小軒把頭扭向牆角,柳娘卻瞪著一雙氣惱的眼睛盯著他。壽明說道:“你可真是書呆子!人家磕頭禱告、求情送禮來認師,聶老怕還不肯要,哪有您這樣師傅上趕著教,還一拽三打挺、三拽一哧溜的?依我說,今天我在這作證人,你恭恭敬敬跪下磕三個頭,正式拜師吧!”壽明又瞪了一眼,把烏世保按著跪下。烏世保只得跪下磕了三個頭。聶小軒卻攔也沒攔,笑著還了三揖。烏世保站起身,柳娘衝他道個萬福,大大方方的叫了聲“師哥!”壽明是個知趣的人,連忙從腰中掏出他還沒賣出去的一對煙壺,給烏世保說:“正好!事情來得倉促,這個你權當作拜師禮吧。”烏世保雙手捧與聶小軒說:“這內畫技法,也是老師傳授的,您看看可有長進?”

柳娘聽聶小軒講,烏世保天資聰明,功底深厚,教他內畫時,稍加點撥,他就知一反三,很快就畫出個樣兒來了。雖也相信,因沒見過他畫的活,總以為老人出於偏愛有點說玄了。所以聶師傅剛把煙壺拿到手,柳娘便接了過來,迎著窗戶一看,眼睛一下子就直了,若不親眼瞧見,決不能信是個僅僅在牢裡學了幾個月的人所畫出來的。不僅有章法,有筆墨,而且有風格,有神韻,既學到了聶小軒的絢麗生動、又比老師多了幾分書墨氣。就衝收得這麼個人才,老爺子這幾個月的牢就算沒白坐。想到這兒,不由得兩眼由煙壺上抬起,往烏世保臉上瞅去。烏世保剛從腰中又掏出一個包來,臉紅著對聶小軒說:“這是師傅給我用來見師妹的信物,包金鐲子。我厚著臉求個情,求師傅把它賞給我吧。”

聶小軒說:“那是柳娘叫我拿去包金的,女孩家的飾物,你要它何用?”

“要不是這副鐲子,學生八成早到了枉死城了。”烏世保便把他在護城河邊打算尋死的情形說了一遍。說的時候,連他自己也確信當時他是橫下心來要死的了,就因為看見這副鐲子,才把他從死路上拉了回來!

聶小軒聽後,挺動情,忙點頭說:“好好,鐲子留給你當個念想,以後看到它要記住這教訓,人活在世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決不能輕易想到死字。”

柳娘說:“老爺子,那是我的東西,您就這麼大方送人情了?”

烏世保說:“師妹把它賞我,日後我有了進項,一定打副赤金的賠您。”

柳娘說:“我這兒不賒賬,得了,這倆煙壺歸我了,你要孝敬你師傅,以後再畫吧!”

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聶小軒說:“今天盂蘭會為死去的人超度,也算喜事。咱們數喜臨門,柳娘收拾酒菜,大家痛飲幾杯,沖沖這一年的晦氣!”

柳娘收拾菜餚的工夫,烏世保把她放在院裡的蒿子拿過來修修剪剪,用黃表紙捲上線香,縛在蒿葉之間;又找來兩把椅子,把蒿杆綁在椅子背上做成星星燈。壽明也是會玩的人。出門買來新鮮荷葉,梗中下了竹籤,插上了小蠟燭,逐一拴在聶小軒院中夾的花障上。天剛殺黑,遠遠近近響起法鼓鐃鈸、誦經拜佛之聲。孩子們手舉長梗荷葉、挖空心的蓮蓬、掏了瓤鏤了皮的西瓜,各插了小蠟,燃點起來,邊走邊唱。天上一輪明月捧出,上下交輝,整個京城變成了歡快世界,竟忘了這個節日原是為超度幽冥世界的沉淪者而設的。

壽明和烏世保也把荷葉上的蠟燭和青蒿上上百支線香點燃,院內頓時亮起千百盞星星幾十輪皎月。聶小軒叫柳娘把炕桌擺在當院。放下矮凳蒲墊,四個人圍坐飲酒。席間聶小軒再次叫烏世保到這裡來學習畫“古月軒”。柳娘說:“師哥在店裡吃住也不潔靜,不如索性搬了來住。東耳房收拾一下我住,西屋讓給師哥。”烏世保還想推辭,又被壽明攔住了。壽明說:“這樣很好,師徒如父子,搬在一起才是久處之計。”

這晚上壽明和烏世保都喝了不少酒。告別出來後,壽明推推烏世保說:“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小娘子頗不俗,您若有意,我當冰媒。”

烏世保醉醺醺的說:“胡說,祖宗有制,滿漢是不通婚的!”

壽明說:“狗屁,乾隆爺還娶了個伊帕爾汗呢!地地道道的西域回回!”

十五

烏世保這人,一生事事被動,可一旦被推上一股道,他還就順勢往前滾。他唱單絃著過迷,畫內畫著過迷,如今跟聶小軒學外畫又著了迷。原來這東西像變戲法,明明紅花綠葉,畫的時候卻要塗黑釉藍釉,只有見了火它才變出花紅葉綠。這還不算,那釉色竟還會漲會縮!有的釉在畫時要堆成一堆,燒出來才能有薄薄一片;有的釉畫時攤成一片,燒出卻又是窄窄的一絲。怪不得多少人鑽研仿製,終究不能亂真。他一心撲在學畫上,那一老一少卻撲在他身上。聶小軒給他出圖,教他點染。柳娘端湯送水、洗洗縫縫。今天做一件衫兒叫他穿上,明天縫一條褲兒命他換上;逢五逢十催他洗澡,月初月末逼他剃頭。隔了些天壽明來看他,見他又白又胖,衣履整潔,容光煥發,竟換了一個人。聶小軒脫離了牢獄之災,既收徒弟又接了訂貨,也是舒心順氣、滿臉知足的神氣。柳娘孤苦了幾個月,如今父女團聚不算,還添了位師兄,給這女人帶來了照應別人關切別人的機會,也帶來了羞怯的希望。壽明是個精於世道的人,他只坐了半個時辰,就嘖出來這家甜絲絲的滋味。他明白了,烏世保搬進這個院,不是添了一個人,而是添了一盆火,把這一家的生活給烘熱了。

聶小軒給烏世保的頭一件實習品是個小碟,上邊畫“昭君出塞”。壽明看到烏世保已用墨勾出了人物輪廓,便問聶小軒:“照這樣,三五天後不就能燒成了嗎?”

聶小軒說:“要這麼容易還叫‘古月軒’嗎?”

壽明說:“這不都勾了線了?”

聶小軒說:“虧您還倒騰古董買賣,敢情對‘古月軒’滿不摸門。這麼著,讓柳娘領您看看她的爐子吧。”

柳娘笑了笑,把壽明領進燒掉了頂的北房牆筒裡去。這牆內沿四邊掃得乾乾淨淨,正中間砌著個磚爐,有頭號水缸大小。壽明問:“這是什麼?”柳娘說:“窯。”壽明走近去看,用缸渣、麻刀、青灰、白灰抹了一層泥襯,四周碼滿了鋼炭,中間地帶上下扣著兩口筒子形的大砂鍋,接縫處用泥封好。上邊這口鍋把底捅掉,留下個碗口大的窟窿。從這窟窿口吊下去一隻鐵架,架上卡著一個泥託。

壽明驚異地睜大眼說:“燒‘古月軒’都用這辦法,都這麼大窯?”

柳娘說:“別人燒是冒充我們家的,不能叫我們知道,我沒法見到。我們家祖傳下來,就是這麼個燒法。您是我師哥的知交,我們才破例兒叫您看,還望您出去別跟外人學舌呢。”

壽明自語說:“怪不得……”

瓷器向來是用窯燒的,所以盆兒、缸兒、碗兒、碟兒全論套,從頭盆到五盆擺開來一大片。講究的使用者,從荷花缸到醋碟酒盅,幾百件瓷器,一種釉一樣花一窯火燒成。瓷器鑑別家知道看出哪些瓷是一個窯出的並不難。汝、哥、鈞、定,分辨容易;要看出同窯的器皿中哪些是一火燒的,才叫真功夫。“古月軒”出世並不久,可給品鑑家帶來不少難題。人們沒見過它有成套的器皿,也沒見過半尺以上的大物件。別說成套的餐具,就連佛前五供、瓶爐三事也沒有。多半是單件頭。碗是一隻,杯是一盞。所以聶小軒能燒出十八隻一套的煙壺就是奇蹟。

壽明說:“這麼說,聶師傅作十八拍煙壺,是分十八窯燒出來的嗎?”

柳娘說:“怕要燒八十八窯還多。”

壽明問:“這怎麼講?”

柳娘說:“‘古月軒’琺琅釉,是火中奪彩的玩意。每樣釉色要求火候不一樣,同一樣釉色,深淺也要求火候不一樣。一張葉子,葉面燒一火,葉背燒一火,葉筋還要燒一火。您算算,一個十二色的壺要燒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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