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明問:“這話怎麼說?”
那人看看兩旁,悄聲說:“這人判了斬刑。如今入了死牢,秋後就要典刑。他是個庫兵,偷銀子犯了案。”
壽明驚慌地抓住那人說:“難得這人如此仗義!”
那人說:“要說偷銀子,哪個庫兵不偷?事犯了,大庫就把整個的虧損全堆在他一人身上讓他代眾人受過。不多說了,拜託拜託。”
壽明忙說:“不敢請教貴姓。”
那人說:“敝姓馬,在櫻桃斜街開香蠟店,有便請賞光。請您告訴烏大爺,別辜負朋友一番心意就是。現在請您打個收據,我也回覆那位朋友,讓他放心。”
壽明借茶館櫃上筆硯,工工整整開了個三百兩銀子收據。寫完看看,意猶未盡,便加上了幾個字: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十三
壽明離開茶館,先到琉璃廠買了些顏料、色盤、明膠、水盂之類畫具。又到珠寶市挑了四五個透明料煙壺坯子。這才拐到磁器口烏世儲存身的小店中來。
烏世保自幼過的是悠閒自在日子,一旦落到蹲小店與引車賣漿者流為伍,人們或許以為他會沮喪,會絕望,會愁眉不展。豈料不然。他有求精緻愛講究的一面,可也有隨遇而安、樂天知命的一面。局面大有局面大的講求,局面小也有局面小的安排。壽明十來天沒來,他那斗室已變了樣。門楣上貼了個“泛彩居”的橫額。橫額旁牆縫裡砸進半截棺材釘,竟在釘上掛了個小巧精緻的鳥籠,養了只黃雀。進得屋來一看,又是一番景色。小炕桌上添了座仿宣德銅爐,燃起一縷檀香。窗臺上放了只脫彩掉釉衝口缺瓷,卻又實實在在出自雍正官窯的鬥彩瓶。裡邊插了兩棵晚香玉,瓶旁一把宜興細砂、破成三瓣又鋦上的口壺。牆上懸了張未裝未裱烏世保自己手書的立軸,上寫:“結廬在人境,心遠地自偏。”屋子收拾得倒也乾淨明快,只是烏世保這身衣服,比剛出獄時更加破舊,從在澡堂洗了一遍,再沒洗過。腳上一雙步履,也前出趾後露跟了。他正盤腿坐在炕上聚精會神畫煙壺。見壽明進來,馬上放下筆,跳下炕。要打千,可是屋子太小,一蹲就撞著炕沿,只得拱了下手說:“不知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當面恕罪!”壽明也玩笑地還了一句:“咱家來得魯莽,先生海涵!”落座之後,烏世保就從枕下遞過一把湘妃竹扇骨的摺扇說:“我正惦著請您開開眼呢!我花三兩銀子買了把扇兒,您猜猜誰畫的?松小夢!松年要知道他的手筆才賣三兩,準得大哭一場!”
壽明說:“您哪兒發了這麼大財,置辦起文玩來了?”
烏世保得意地一笑說:“掙來的!您幾天沒來,我囊空如洗了。昨晚兒試著把一個畫好的料瓶拿到哈德門外青山居去賣,他給了十兩銀子!”
壽明一聽,馬上沉下臉說:“這是怎麼說,怎麼不經我手您自己去賣了?”
烏世保忙解釋說:“我是一時高興試一試。不管他給多少,可證明我烏世保居然自己能掙錢了!您該慶賀我。”說著,烏世保又不屑地一笑,低下聲說:“壽爺,可惜了我這它撒勒哈番,從此以後……”
壽明嘆了口氣說:“我也不是慪您,八國聯軍佔北京,連王府的福晉都叫洋人擄奪了,一二品的頂戴叫人拉去掃街餵馬,您這它撒勒哈番值幾個子兒呢?我不怕您生氣,我也是驍騎校。可我這份頂戴還沒您畫的鼻菸壺值錢呢,有什麼戀頭。您睜眼看看,如今拉車的、趕腳的、拴駱駝的,哪一行沒有旗人?您無意中會了這門手藝,就唸佛吧!”
烏世保點點頭。
壽明又說:“我不是怪你自己賣貨少了我的回扣,我是不願叫你賣倒了行市。這一行里門道太多,怕您吃了虧。您知道我拿去的那個煙壺賣了多少錢嗎?五十五兩!”
“真的?”
“所以說不叫您自己胡闖呢!”
“嗻,這回我服了!”
“您就管把您壺畫好、畫精,買賣的事由我跑。這不光是我一個人的意思,還有一個朋友,死在臨頭還關心著您的事業呢!”
烏世保忙問:“誰?您說的是什麼話?”
壽明這才把馬掌櫃來訪的事說給他。說完,把他買來的顏料等物連同剩下的銀子全攤到桌子上說:“烏大爺,咱們原是玩樂的朋友,今天我促成您弄這內畫的手藝,可並不就是貪拿幾個回扣,實在是發現您真有才!這位牢裡的朋友,人家圖什麼?也是盼您成器。鐵桿莊稼倒了,激勵你闖出一條路來,這才是朋友之道。今天我碰見唱花臉的吳慶長,跟他說起您,他也挺熱心,還獻了條計策在此……”
烏世保聽到庫兵判了死刑,並託人送銀與他,早已淚流滿面,後邊壽明談吳慶長建議他如何創立自己畫風的話就沒聽清。最後,壽明對他說:“朋友們既如此熱望您打下內畫的天下來,您可不應該再有什麼三心二意了。”
烏世保這才答話說:“您誤解了。庫兵送銀與我叫我堅持的手藝,不是說的內畫,您沒聽他先提到聶小軒的囑託嗎?”
壽明說:“我聽了,可沒聽懂。問馬掌櫃,他也不清楚。”
烏世保就把獄中聶小軒向他傳藝的事說了出來。壽明說:“這麼一件大事您當初怎麼沒告訴我!跟我還隔心是怎麼的?”
烏世保說:“哪能呢!我是想聶師傅並沒犯罪,九爺也沒有害他性命的理由。他當時心窄,想得多了,我既勸不轉他,只有從命。但他早晚回家,這傳藝選婿的事自然還由他自己去辦。我不過在這期間照顧一下他的女兒而已。這‘古月軒’手藝,是人家祖代安身立命的絕技。好比一份家產,他危難之中不得已託付於我,我可不能乘人之危就據為己有、安然受之。何況我也有了混飯的門路。我立下個心願,只要聶師傅在世,我既不做這行生意,也不對外人說我會這套技藝,照顧他女兒的事我則要擔起來。聶師傅對我是有救命之恩的。現在既有庫兵的銀子,您我就去看看他女兒。他家地址我在獄時記下了,在廣渠門裡五虎廟夾道。”
十四
祟文門外雖有幾處熱鬧去處,都在磁器口以北、蒜市口以西。花市四條,是明朝以來製造和售賣假髮、首飾、絨花、蠟果的地方。東小市專賣日用百貨、土產雜品。這一帶住的全是手工業、小商販、抬轎的、趕腳的,很少有前門大街往西那一帶的富商大賈、名優紅妓。所以住房都是碎磚砌牆、青灰漫頂,又矮又黑,進身侷促。雖有外城的粗陋,卻無郊區的開闊。自攬杆市向東向南,接連幾個廟,因靠不上煙火佈施,專以為人停靈存櫬為生。像五虎廟、閻王廟,廟名本就嚇人,大殿廊下又擺列幾個填了瓤子的棺木,再有雅興的遊客也會卻步。而左安門裡還駐防幾營旗兵。這裡雖也算北京城裡,距紫禁城不過十里路程,可這裡的旗兵和內城的旗人大有不同,脾氣秉性、風俗習慣都儲存了比較多的強悍之風。在各種好習慣之外也有一條叫人發怵的,動不動就抓人定罪名罰他挑水——京城井水多苦,要吃口甜水往往要上二三里路之外去挑。丘八大爺過分勞苦,抓個人換換肩本來情有可原,只是這麼一來城裡人就把這東南一角視作了危途。平日裡就十分冷清了。
壽明和烏世保走上大街,發現今日不同於平常。磁器口、蒜市口,東西相對都有人樹杉篙、捆葦蓆在搭法臺,東小市路兩邊早被攤販們擠滿:賣香蠟紙碼的,賣錫箔銀錠的;蓮花燈、蒿子稈、荷葉、魚蠟,一份挨著一份。法華寺門口已紮起一艘首尾三丈有餘的大法船。龍頭鳳尾、殿閣樓臺,龍女童子、羅漢金剛,十分精緻。烏世保看到廟門口黃紙露布,才想起今日已是七月十三,交了盂蘭盆會的會期。凡與亡靈有關祭日,清明節、十月一,總帶點淒涼景色。惟有這中元,是很有點喜慶金光的。這與盂蘭節的起源有關。盂蘭盆,梵語是“烏蘭婆拿”,乃倒懸之意。這一日齋僧拜佛,解亡魂倒懸之苦,自應普天同慶。話雖如此,其實人們熱心此節,也並非完全是為鬼魂設想,倒是各種法事給人們帶來了樂趣。當時北京各廟,各有自己拿手的絕活獻給三界。這法華寺出名的就是慧通和尚的飛鈸。慧通是個武和尚,有很好的拳腳功夫。十八般法器中他單掌鐃鈸。這鈸直徑二尺七寸,重十斤八兩,比戲臺上唱“鐵籠山”的那對鈸還要大。平日誦經作法,他不動用。惟獨在盂蘭盆會上,他從佛前請出來,在法鼓、雲鑼的伴奏下,左右揮舞,上下翻飛,纏頭蓋腦,金光四射。舞得高興時還打出手,“嚓”的一聲扔上天空,足有三五丈高。下來時接法又有多少名目,“張飛騙馬”、“蘇秦背劍”、“白猿獻果”、“黑虎過澗”,那驚險利落之處,在跑馬解的滄州人那裡都是看不到的。每逢這日子,常有達官貴人及其寶眷,借結善緣為名從城裡乘車來看他的表演。所以儘管時辰尚早,從各條街已有人流湧向法華寺了。壽明和烏世保費了好大勁才從人流中鑽出來,卻又被捲到了去夕照寺的漩渦。雖說每逢中元趕廟的人都多,也沒到這地步。壽明嘴勤,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八國聯軍攻佔北京的時候,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夜晚,在這左安門內打了一仗。這一帶的軍民老幼齊上陣,宰了二十多個德國兵。鬼子進城後,在左近血洗了三天。今年盂蘭盆會,本處居民每戶捐一升米為死去的義士超度。連和尚們也發願白作法事,不領佈施。
壽明和烏世保擠了足有一個多時辰,這才來到五虎廟夾道。問清聶家住處,便走到一個黑漆小角門前,用手拍拍門,喊了聲:“柳娘在家嗎?”裡邊應了一聲,是個男人聲音。門拉開時,出來的竟是聶小軒。聶小軒換了件灰布小衫,月白褲子,扎著褲腳。白襪透空灑鞋。新剃了頭,打了辮,那模樣看來年輕了有十歲。不等烏世保開口,他劈頭就問:“我回來就打聽你,怎麼你出來這麼久竟沒來過?”烏世保告罪說:“實在是遇到了意外,囊空如洗,這剛得到幾兩銀子,馬上就來尋師妹的。”他又引見了壽明。壽明常在古董行中混,早已聽說過聶小軒的名字,極恭敬地問了安,這才進院子裡來。
這是個獨門獨戶的小院,但只剩下了南屋和西屋,正房被火燒得只剩下烏黑的幾堵殘牆。兩棵棗樹,有一棵也半邊燒焦了。院子收拾得乾淨整潔,四角旮旯不見一根草刺。聶師傅把他們讓到南屋。南屋迎門條几上方懸著一幅寫真畫像,畫的是一位穿紅蟒戴珠冠的老婦人。八仙桌上擺著四盤供果。烏世保忙問;“這是師母?”聶小軒點點頭。烏世保趕緊正正衣領,跪下磕了頭。壽明也要跪,被聶師傅攔住了。壽明問:“老伯母仙逝多久了?”聶師傅說,八國聯軍來時,人們都幫著守軍去守左安門,聶家父女都去了,只有老伴癱瘓在床,未能參戰。德國兵攻進城後,見人就殺。聶小軒看看回家的路已不通,柳娘又年輕,便拉著她躲到幸公莊北的葦子坑裡。躲了一天一宿,第三天回家來,半個衚衕正燒得通紅。待和鄰居一道救熄,堂屋頂子早已坍下,老太太已死去多時了。整個臉已燒焦,無法辨認,這寫真是聶小軒憑著記憶畫下的。他說:“我沒給她裝殮什麼,這像上就給她穿戴得富貴點吧!”說完慘笑了一聲。
壽明怕引得老人傷心,便用話岔開,問:“大妹妹不在家?”
聶小軒說:“夕照寺作法事,為她媽燒香祈禱去了。”
烏世保問:“師傅是哪天出來的?”
聶小軒說起出獄回家的經過,臉色開朗起來。他說到九爺捉弄他時,帶點羞澀地挖苦了自己的驚慌失措。說到最後九爺不過是轉彎抹角訂一批貨時,又爽心的大笑起來。這時外邊大門響了兩聲,脆脆朗朗響起女人的聲音:“爹,我買了蒿子回來了。”壽明和烏世保知道是柳娘回來,忙站起身。聶小軒掀開竹簾說道:“快來見客人,烏大爺和壽爺來了。”柳娘應了一聲,把買的蒿子、線香、嫩藕等東西送進西間,整理一下衣服,進到南屋,向壽明和烏世保道了萬福說:“我爹打回來就打聽烏大爺來過沒有,今兒可算到了。壽爺您坐!喲,我們老爺子這是怎麼了?大熱的天讓客人幹著,連茶也沒沏呀!您說話,我沏茶去!”這柳娘幹嘣楞脆說完一串話,提起提樑宜興大壺,挑簾走了出去。烏世保只覺著泛著光彩、散著香氣的一個人影像陣清清爽爽的小旋風在屋內打了個旋又轉了出去,使他耳目繁忙,應接不暇,竟沒看仔細是什麼模樣。柳娘第二次提著茶壺進來,他才來得及細看。這一看卻又驚得他趕緊把頭低了下去——市井小戶之內也有這樣娟美的女孩兒麼?
她有二十左右,穿一件月白杭紡挖襟敞袖小襖,牙白羅裙,銀白軟緞尖口鞋上繡著幾朵折枝水仙。銀鐲子,銀耳墜,深藍辮根,淺藍辮梢,為給母親穿孝竟打扮得素素雅雅。那長相則是形容不得的,只能說誰看也覺得美,烏世保看了覺得尤其美。美在舒展、大方、健康、嫵媚,沒脂粉氣,沒妖豔氣。這地帶滿漢雜居,漢人受滿族風尚影響,多不纏足。又自幼勞動,故而身條腰肢發育得豐滿圓潤,像水邊挺立的一枝馬蹄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