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明說:“原來這樣!”
柳娘說:“還不止這樣。這料胎和釉彩熔化的熱度很相近,有的釉要的火候比坯子還高。保住坯子,釉子不化,成了死疙瘩。要了釉色,坯子軟了又會變形。成敗常在眨眼之間,全憑眼睛一看,燒十件未必能出來兩件,把廢品算算一個壺得燒多少火呢?”
壽明說:“怪不得坊間一個煙壺常要上千的銀子。我原想作‘古月軒’的人家一定會富比王侯呢!”
柳娘說:“別人我不知道,我們家可是揹著債過日子。”
壽明說:“何至於這樣?”
柳娘說:“手藝人沒有恆產。一批活兒下來,幾個月之內買料、買炭,伙食雜項全是先借了錢墊上。賣出貨去把賬還了能剩幾個呢?要是定的活呢,定錢取來先就作了墊本,到交活時也沒多少富裕。何況這手藝並非一年三百六十天全能做的。”
壽明說:“真是一行有一行的難處。”
柳娘說:“如今燒‘古月軒’並沒利可圖,平日我爹和我是靠內畫掙嚼穀的。隔三差五燒幾件,一是為了維持住這套手藝,怕長久不做荒廢了,對不起祖宗。二是我爹跟我也把這當成了嗜好,就像您和我師哥好久不唱單絃就犯癮似的,有時賠點錢也做!不管多麼勞累辛苦,多麼擔驚受怕,一下把活燒成,晶瑩耀眼、光彩照人,那個痛快可不是花錢能買來的!”
壽明聽柳娘講話有板有眼,大方有趣,猜想她在手藝上也是有才有藝的,就更增加了替她和烏世保撮合的熱心。他告辭時,借聶小軒送他的機會,要聶小軒陪他幾步,就把這意思透露給了聶小軒。聶小軒說:“當初我雖是出於無奈才把手藝傳給烏大爺,可也實在是看出這個人有點根基。雖然出身紈絝,但不失好學之心,尚存善良本性,不是那一味吃喝嫖賭或是機詐奸巧之徒。不過我家向來不與官宦人家結親,何況他是旗人?”
壽明說:“烏大爺在牢裡時就被削了籍了,還什麼旗人?就是旗人又怎麼樣?我也是旗人,難道咱們不算知交嗎?”
聶小軒說:“您別誤會。我們這兒住戶滿漢參半,大家都和睦得很,決沒見外的意思。我是說,烏大爺眼前雖有點失意,他能長久安心當個一品大百姓,不想重登仕途嗎?”
壽明說:“您怎麼放下明白的裝糊塗?如今這旗人能跟二百年前比嗎?您的左鄰右舍有幾個真當了軍機達拉密的?補上缺不也就是兩季老米,一月四兩銀子,還拖期欠餉打折扣!您別聽烏世保口口聲聲‘它撒勒哈番’,那是他吹牛,我們旗人就有這麼點小毛病,愛吹兩口。其實那是他爺爺輩的事。他自己連個馬甲也沒補上。端王給他派個筆帖式,他還沒去,倒為這個坐了一年多牢。”
聶小軒原來就有意,於是順水推舟,賣個人情給壽明,答應說:“有您作冰人,我還能駁嗎?讓我再問問閨女吧!”聶小軒當晚趁烏世保出門閒走,把柳娘叫到跟前,說:“我這次進了牢房,頭一件鬧心的事是後悔沒為你定下終身大事,沒把手藝傳給後人。現在天緣湊巧,出來了烏大爺,又沒了家眷,咱們還按祖上的規矩,連收徒弟再擇婿一起辦好不好呢?你不用害臊,願意不願意都說明白。這兒就咱爺倆……”
柳娘說:“喲,住了一場牢我們老爺子學開通了!可是晚了,這話該在烏大爺搬咱們家來以前問我。如今人已經住進來,飯已同桌吃了,活兒已經挨肩兒做了,我要說不願意,您這臺階怎麼下?我這風言風語怎麼聽呢?唉!”
聶小軒聽了,正不知該怎麼回答,一看女兒眉頭儘管皺得很緊,兩邊嘴角卻是向上彎去。便說:“你要實在不願意,我也不難為你。我早就對人說過這是我徒弟。住在一起不方便,讓他再搬回店去就是。”柳娘說:“我要憑著自己性子來,一生不與他合著做活,他畫了沒人燒,您這徒弟不就白收了?您都生米做熟飯了,才來問我們。”聶小軒說:“你說的是。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當初叫烏世保住到這來是誰的主張呢?”爺倆正在說笑,聽到門響,知道是烏世保回來,這才住嘴。柳娘上廚房去預備洗臉水,烏世保便到南屋來見聶小軒。聶小軒問了他幾句話,見他支支吾吾、滿臉淚痕,便生了疑,問道:“照實說,你上哪兒去了?”
烏世保吞吞吐吐地說:“到我大伯那兒請了個安。”
聶小軒說:“你說跟我學徒的事了?”
烏世保說:“沒有。我說我從此要以畫內畫為業了,特稟明一下。”
聶小軒:“他不贊成?”
烏世保說:“他說我削了籍,跟烏爾雅氏沒關係,他管不著我的事!今後再不許我說自己是旗人,不許我再姓烏。”說完垂頭喪氣、滿臉悲傷。
這時門簾呱嗒一響,柳娘閃了進來。她叉著腰兒,半喜半怒地指著烏世保說:“人有臉樹有皮,你家破人亡人家都沒來打聽一下,你倒還有臉去認親,捱了狗屁刺還有臉回來說!那兒枝高是吧!”
聶小軒說:“柳兒,你別這麼橫,血脈相關,他還戀著旗人,也是常情。世保,我問你,你是不是至今還覺著憑手藝吃飯下賤,不願把這裡當作安身立命之處呢?”
烏世保說:“從今以後再要三心二意,天地不容。”
聶小軒說:“好,那你就把我這兒當作家!”
烏世保跪了一跪說:“師徒如父子,我就當您的兒子吧。”
柳娘笑了笑說:“慢著,這個家我做一半主呢,您不問問我願意不願意?”
烏世保說:“師妹,你還能不收留我嗎?”
柳娘說:“不一定,我得再看看,看你能長點出息不!”
十六
徐煥章雖然常和日本使團打交道,但當真能算上朋友的,只有個陸軍上士。他請這位上士去八大胡同喝花酒,趁著酒興問他日本人最喜歡什麼樣的畫,也許他的日語還不到家,也許那個上士有意開玩笑,便從口袋裡掏出一疊照片來說:“這個我們最喜歡。”徐煥章看了看,照片有十來張,分作兩大類。一類是他跟日本妓女一塊照的;一類是八國聯軍佔領北京時,他騎著洋馬、掛著洋刀在午門、天壇、正陽門箭樓前照的。這前一類燒成“古月軒”未免不雅,這後一類則極為對路。為八國聯軍打敗大清國去向人家謝罪,還有比劃聯軍在北京的“行樂圖”更應景的麼!便向那人要了兩張,說是留作紀念。然後找到個會畫工筆畫的大煙客,叫他按這日本人的服飾、洋馬的裝配、刀槍的形制,畫個八扇屏,背後點景分別為前門、午門、天壇、太廟等處。畫好後他給了那人四兩銀子兩錢煙土。拿到肅王處吹噓說這是請日本人自己出的題目,是任何人送的禮物中都沒有的圖樣,送過去準能壓過群僚。肅王看了也很滿意。問他花了多少錢,他說甘願孝敬王爺,不肯講價,肅王便叫人領他到馬號挑了一匹好馬,還帶全套的鞍韉。
肅王派人把畫稿送給九爺。九爺一看,也覺著新奇,很投合東洋人的口味。徐煥章近日也往九爺處鑽營,可這人小氣,不怎肯在管家戈什哈身上送門包。管家也看不上他狗仗人勢的下賤相。九爺在那裡稱讚畫稿,正好管家來回事,管家就說:“爺,這畫別人誇得你可誇不得。”九爺說:“怎麼啦?”管家說:“本來您那份十八拍是這次送禮的頭一份。徐煥章弄這個來,就叫肅王的禮把您的比下去了!這小子吃裡爬外,把您陰了。”九爺聽了覺得有理,便有點不高興。對這徐煥章便有點冷淡了。
轉眼到了中秋節。聶小軒指導烏世保試燒的一個煙碟、一個煙壺出了爐。造型美,色彩豔,圖樣好。聶小軒便揣著到九爺府上檢驗。管家跟他也熟了,把他帶到了垂花門外,九爺剛喝完茶,一邊看花匠在甬道兩邊擺桂花盆景,一邊喂他新買來的一條狗。這狗出自西洋,日耳曼尼亞,經紅毛人從澳門帶到北京的。身量高,身條細,四條腿像四根鐵桿,走在方磚地上咚咚有聲。渾身烏黑,只腹下和四條腿裡側各有一條白線,稱作“鐵桿銀絲”。原在載振手中,九爺用兩匹跑馬一對好蛐蛐才換過來。一個僮兒在九爺身旁端個硃紅漆盤,盤內是五花牛肉。小僮用蒙古刀把肉切了,九爺隨手就把肉朝天上亂丟,那狗騰空而起,一塊塊全從空中接住。偶爾落在地上一塊,它就棄之不顧,再轉過身來朝九爺吠叫。
管事叫聶小軒在垂花門外等候,自己拿了那一壺一碟進去呈報。聶小軒知道這裡的規矩,便悄悄把個二兩的銀錠塞在煙壺的布包下邊。管事看也不看,一解開包袱皮,連包皮一起揣進了腰間,這才進門去向九爺回事。
九爺正玩得高興,便說:“這事我不早說過,叫他拿畫樣兒去作不就結了。”
管事說:“不給人家定錢,人家怎麼買料呢!”
九爺說:“你發給他二百兩就是。這也用跟我囉嗦?”
管事說:“人家還孝敬了這兩件樣兒呢!”
九爺這時才接過那兩件東西去,細看了看,有了笑臉。便對門外的聶小軒說:“再加一百,給你三百定錢。我這銀子可不許退,燒好了給我東西,燒不好我可還要你那兩隻手!”說完大笑起來。
聶小軒請個安說:“謝謝爺賞飯。剛才管家吩咐,要按畫稿去做,小的沒見畫稿可不敢說能做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