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三把煙壺交給吳慶長。吳慶長反覆看了又看,連說:“值值,三爺您買著了!大便宜是您的,小便宜是我的,這點大金花空出來賞我吧!”
吳慶長果然掏出個碧玉煙碟,把煙全倒了出來。這吳慶長品評文玩的本事,在梨園界很出名。他說值,錢三格外得意,知己地說:“大爺,我知道您常給古玩店長眼、跑合。我是不幹,可不是幹不了。我要干連您的生意也搶一半,您信不信?”
“信,信。我就是不信南邊對過是北,也不能不信這句話!錢三爺麼!好!”
錢效仙一高興,拉著吳慶長去吃炸三角。吳慶長說:“把這份盛情先記下,我今天不得閒。明天早晨還是壇根兒見。完了咱們從那兒直奔五牌樓。”
錢三走後,壽明也站起來告辭。吳慶長拉住他袖子說:“沒這麼便宜。您說,錢三爺的五十五兩有我幾成?”
“天地良心,大爺,我是替別人白跑腿!”
“老嘍!什麼玩意要五十,碰上那個暈頭還添五兩。您說,憑什麼?”
“我說出來,連您也得說值!”
“我不信。您說服了我,今兒早晨的點心錢是我的。捨命陪君子!我生意也不做了!說,憑什麼值五十五兩銀子?”
“這煙壺是一個朋友蹲了一年零八個月大獄,無師自通畫的!我是盡朋友交情。我要賺一個屌子,燈滅我就滅!”
吳慶長還追問,壽明便把烏世保的事說了。但他沒提姓名,更沒說這人進監獄是涉了“義和團”之嫌。因為吳慶長近來常出入宣武門的天主教堂,人們懷疑他要信教。
這吳慶長信不信耶穌不說,可確是個熱心人。聽壽明說完,就正色說:“既這麼說,這人也是值得憐惜的。他以後打算靠畫壺吃飯麼?”
“這樣的旗人,現在除去靠這個混飯吃還有別的路嗎?”
“咱們是朋友,你的朋友也跟我的朋友一樣。像這樣抓大頭,一回兩回行,長了不行。有幾個錢效仙呢?要畫,得畫點特殊的出來才能站住腳,成一家!”
“承您指教,您說怎麼著好?”
“兩條路。一是專門作假,死抱著自怡子啊、周樂元不放,作到分毫不差,這也能掙錢。可話說回來,一樣的花工夫,何苦在人品上落價兒呢?”
“這話您說。”
“再一條路就是自己打天下。剛才我看了那壺,看出這個人確實是有點根基,所以我才多這份嘴。”
壽明點點頭說:“難為您費心。這人本來有點大寫意的底子,所以有點他自己的筆意。”
吳慶長搖頭說:“寫意要大潑大灑、痛快淋漓。煙壺寸地,又沒有宣紙浸潤渲染的那股柔性,怕難見成色。畫工筆呢,剛才說了,太貧。好比唱戲,黃潤甫這麼唱走紅了,我也這麼唱,誰還聽我的?再說黃潤甫身高膀闊,他丁字步一站,兩把板斧平端,就是美。我個頭矮了半尺,雙肩窄了五寸,也這麼亮相,還有個看頭嗎?我得找我的轍。你是花臉我也是花臉,你這麼唱有理我那麼唱也有理。要看大刀闊斧的您去看黃潤甫;要瞧精神嫵媚,您捧吳慶長。有這話沒有?”
“千真萬確!”
“我告訴您,我早就瞧著郎世寧的畫法上心了!怎麼就沒人把他的畫法用到內畫上去呢?您可別聽那些畫畫的扒得它一子兒不值,我把話說在這兒,要有人學了他的要領用到內畫上,那就叫拔了份了!自打庚子以後,咱們這行買賣的主顧變了您不知道嗎?誰買的多?洋人!八旗世家、高官大賈光賣的份沒買的份了。碰上有暴發戶新貴花錢買貨,您細打聽一下,十有八九又是買了去到洋人那兒送禮的!有這話沒有?”
“這話您說了!”
“咱們別的錢全叫洋人賺走了,惟獨這一份手藝書畫能賺他們的,為什麼不賺?這郎世寧是義大利人。義大利、英吉利、奧地利,都犯‘利字’,全是聖母瑪利亞的後人,分家另過的。所以他的畫他們就看著眼熟、順心。至於葡萄牙、西班牙、日耳曼尼牙這些‘牙’字的,跟‘利’字的八成是表親,他們喜歡的他們也喜歡。告訴您那位朋友,投其所好。孫子!叫他把搶咱們的銀子再掏出來吧!他要依我的話辦,畫出來的東西不用交別人,我給你包銷。我準讓他發財!”
壽明對吳慶長鑑別古物的本事一向認可。自他出入教堂後,總覺得他沾上幾分鬼氣。今日聽他一談,才知道他不是去入教,八成是掏洋和尚的錢袋去的。
他們正說得熱鬧,身後忽然閃過一個人來。身材不高,面色紅潤,亮紗的袍子,踢死牛快靴,鬆鬆的紮了根辮。打了個千,聲音粗嘎地說:“敢問這位可是壽明老爺?”
壽明趕忙回禮說:“恕我眼拙,看著面熟,可不敢認您。”
那人說:“借一步說句話行嗎?”
吳慶長連忙起身說:“我還有點事去忙,少陪了。”
那人忙說:“您坐著您的,我就兩句閒話!”
吳慶長說:“我確實有事。失陪失陪!”
看吳慶長走遠,那人才說:“不是您想不起我來,實在是您沒見過我。我也頭一次見您。我是受朋友之託來訪您的。”
壽明連忙讓座。那人便說:“我有個朋友在刑部跟您的朋友烏大爺同牢。他託我找到您,傳兩句話給烏大爺。”
壽明忙問:“您的朋友貴姓?”
那人說:“姓鮑,是個庫兵。他叫你告訴烏大爺,有位聶師傅被九爺傳走了,吉凶不明。聶師傅臨走囑咐一件事,叫烏大爺千萬把他的手藝傳下去。要能看到他做出新活兒來,死也瞑目了。”
壽明便問:“什麼手藝?聶師傅是誰?您可說清楚!”
那人說:“他就說了這麼幾句。我原樣躉來原樣賣,再多一個字我就不知道了。”
壽明說:“也罷。你不是要說兩件事嗎,還有一件呢?”
那人從身上掏出一張三百兩銀子的銀票來說:“這是鮑老弟賙濟給烏大爺的幾兩銀子,讓他作本,經營那份手藝。他說他這一輩子沒幹對這世界有用的事,烏大爺經營手藝他入上一股,也就不枉來陽世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