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外城靠南曲院街,一處普通的二進民宅。
這裡便是曹彬用來安頓馬慶和陳安的地方。
當日曹彬把馬慶送到,留下大夫和幾個侍奉的老僕便離開,每隔半月前來探望一次,一應生活所需都由曹家負責供給。
天井小院裡,淅淅瀝瀝的雨水順著瓦簷如絲線般落下。
馬慶坐在院中,呆呆地仰面望天,直到濛濛細雨沾溼面龐才驚醒過來,拄著柺杖起身,吃力地拿起凳子,弓腰駝背,跛著腿一瘸一拐地挪到房簷下坐好,繼而又拄著柺杖,痴痴地望著院子裡,坑窪石板上匯聚的水窪,被雨點一打,漾起層層漣漪。
才剛三十出頭的漢子,容貌衰老的好像四五十,額頭佈滿細密褶皺,鼻翼斜下方兩道深深的法令紋好像刀刻般深沉。
一顆腦袋佈滿猙獰的傷疤,只有頭頂和兩鬢稀稀疏疏地長出幾綹華髮。
偶爾咧嘴傻笑,嘴裡黑乎乎一片,看不見幾顆牙齒。
一動不動地拄著柺杖坐在那,渾身好像籠罩無盡的黑暗。
前院灶房的煙囪熄了炊煙,不一會,陳安戴斗笠,提著食盒踮起腳尖往天井小院跑過。
“這說變就變的鬼天氣,剛才還晴空萬里呢,做頓飯的工夫就一聲不吭地下起雨來。”
陳安笑著摘下斗笠甩了甩,搬來一張矮桌,擺上飯菜,和馬慶相對而坐。
飯菜倒是不差,有菜有肉,馬慶面前的是一碗熱騰騰的稀粥,陳安自己則是一大碗白飯,一盤醬瓜,一大碗燉雞。
陳安舀了些雞湯淋在白飯上,拌了拌大口扒拉起來。
馬慶慢條斯理地扒一小口稀粥,夾一塊醬瓜放嘴裡,細細咀嚼著。
倒不是他故作斯文,只是嘴裡不剩幾顆牙了,想大口吃飯費勁,吃口硬的更是艱難。
老母雞燉得入口即化,陳安嘴一嗦就能吐出一截骨頭。
馬慶用僅剩的幾顆牙嚼肉,陳安大半碗飯下肚,他的稀粥才喝了一小半。
“洛陽的弟兄,快到了吧?”馬慶忽地開口說話。
他說話的聲音也很古怪,像是嗓子眼裡卡了沙子,窸窣沙啞,語調很輕沒有力氣,好像一陣風就能吹散。
陳安扒飯的動作一滯,抬起頭抹抹嘴,沉著臉道:“你當真決定,要繼續留在開封?”
馬慶咧嘴,明明在笑,卻比哭還難看。
“我是藏鋒營統領,奉小官人之命潛伏開封,主持藏鋒營在河南之地的一切行動,如何能夠離開?”
陳安苦笑了下,猶豫道:“可你身受重傷,還....還落下殘疾,少使君在信中也說了,讓你回涇州調養身體,開封之事由我接管....”
馬慶搖搖頭:“我已經回信向小官人稟明,不會離開。我要留下,重新盤活藏鋒營在開封的佈置,有幾條暗線是我親手埋下的,除了我他們不會信任其他人。”
陳安略帶同情地看著他:“如果當日去拜訪符彥圖老爺子的是你而不是我,被李業抓住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頓了頓,他苦笑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忍受那些酷刑的折磨,我會選擇死戰到底....”
馬慶咧嘴笑了,“我沒你那殺人的本事,只能乖乖束手就擒。自打跟了小官人,我馬三的運氣一直不差,這次也不例外,死人堆裡打了個滾,黃泉路走了一半又回來了....”
“三哥倒是看得開....”陳安嘆口氣,“當日曹彬把你送回來時的情形,我至今想起來仍然覺得後怕,什麼叫不成人形,我現在可算是知道了。”
馬慶嘿嘿道:“咱馬三被小鬼折磨了一通,閻王爺反倒不敢收咱了!往後,我便做這陽間的活閻王,誰敢得罪咱家小官人,也叫他嚐嚐幽冥地獄裡的百般酷刑....”
一道閃電突兀地劃破屋宅上空,白芒照在馬慶半邊臉上,泛起一層瘮人地慘白。
那嘿嘿笑著的一張大餅臉,半邊慘白半邊晦暗,好像黑白無常的臉同時出現,看起來格外可怖。
陳安深深嘆口氣,抱拳道:“既然三哥決定了,小弟也無話可說,願追隨三哥繼續潛伏在這開封城裡,重整我藏鋒營旗號!李業等人殺我弟兄,燒我邸舍,他們對三哥所作的一切,一定要百倍奉還!”
馬慶淡淡地道:“不急,凡事以小官人的命令為重,先盤活藏鋒營,儘快暢通開封的情報傳遞工作。至於李業....那日在水牢我說過,會親手扒掉他的皮點燈籠!”
陳安看著他半陰半明的臉,心底生出絲絲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