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多慮了。您招攬交好的曾、徐、白各位指揮,都被勒令還家思過,這座院子外連貼身的親衛都被撤走,此時隨便一個人都能出入自如。”
“耿王爺深謀遠慮不假,卻不見得想要恢復你的世子之位。他可能在等清廷派出殺手前來,雙方好心照不宣地放出世子無故暴斃的訊息,隨後朝廷哀撫封贈、王爺厚禮回貢,就能把福州城中種種不快自然而然地翻過去了……”
“不可能!我父王他絕不……”
耿精忠驚叫出聲,隨後強行壓制住喉嚨中的聲音,把後半句話硬生生嚥了回去。
因為他突然發現在對方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已經想不到可以反駁的理由了。畢竟要是沒有了靖南藩鎮,靖南王和世子的名頭不過是個笑話。
孰重孰輕,一目瞭然。
這或者就是眼前人所說的“瘋得徹底”——為了藩鎮我連親生兒子都能捨斷,你們好好想想看,一旦削藩會發生什麼事?!
耿精忠如墜冰窟。
“世子倒也無需如此擔心。就在雙方對峙之際,在下見時機成熟便現身說法。在一番以德服人之後,兩方都同時答應撤兵罷鬥,各歸本陣。”
江聞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容在燈火搖曳下顯得變化萬端,猶如鬼魅。
“勸鬥時為了師出有名,我用的是世子您的名義。耿王爺如今久居深宮、音訊不出,似乎有些將士誤以為我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舉動,也是耿王爺的授意之舉……”
江聞停頓片刻,此時屋外已經耀出火光,陣陣腳步也匆匆靠近,似乎有無數人環繞在這座世子宅邸的周圍,卻不約而同地屏氣息聲。
耿精忠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血液陣陣往脆弱緊繃的大腦中湧去,一股強烈的眩暈感襲來,讓他連坐姿都保持不住,即將倒向牆角。
但隨著江聞伸手扶住,耿精忠只覺得一股暖流湧到身體裡,渾身的疲憊都削減了幾分,緊張與迫切卻仍舊衝昏他的頭腦。
“曾、徐、白各位將軍聞訊,連夜帶兵前來世子府,王府的親軍大概是為了將功贖罪,也沒有阻攔他們的膽量。此刻大家都以為世子即將被釋放,回到那高高在上的位子,為得罪過您而擔驚受怕得很呢。”
江聞豎起耳朵聽了片刻,“此刻想來,應該已經到大門口了吧?世子雖然是萬金之軀,也應該出門稍迎一步吧?”
感謝陰謀交錯的複雜性,讓江聞恰到好處的暗示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四兩就能撥動千斤,更何況兩千兩百斤乎?
耿精忠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似乎已經從大喜大悲中解脫出來。
他艱難地彎腰撿起水袋,咕嘟嘟地一口氣喝光。
江聞微微一笑,又上前對他說了最後一段話,便看著他將散亂的頭髮在腦後一系,光著一隻腳推開了房屋大門。
火光晃眼,甲冑閃爍,門口當先三人面有愧色地一字排開,後面諸人也毫無倦容,整裝護衛著耿精忠的世子府邸,將不大的院子保衛得水洩不通。
耿精忠站在門口,只覺得眼前的景象如夢似幻,自己彷彿只是經歷了一場噩夢,在夢裡他頹唐、沮喪、懊惱,苦痛,但醒來後失去的一切都回來了。
年輕的世子竭力繃住臉,看著面前的三位心腹。
能讓他享受的時間不多了,父親有命令入夜之後絕不見客,可一旦清晨到來、親軍入府,這場美妙的誤會就會像清晨的露珠一樣破滅消散。
耿精忠可能是這座偌大的福州城裡,唯一一個不願看見天明的人了。
三位統領沉默著跟在踉蹌前行的耿精忠身後,手下親兵的火炬匯成長夜裡的一條火龍,前呼後擁地跟隨耿精忠向王府的深處走去。而在人群裡,他們也確確實實看到了西湖邊出現過的那個人——三人雖然被勒令思過,手下的探子卻從未停歇。
探子們不約而同地傳回了一個,關於西湖邊上罷斗的離奇故事。
探子說世子手下的一名高手出現,舉起了湖中壓死三人的鑄鐵鎮水鐵犀牛,隨手一扔便丟擲丈外,正好落入達素與耿繼茂對峙的親兵之間,震懾住了全場。
讓雙方驚詫而還的除了出其不意,更多的是鑄鐵鎮水鐵犀獸身上,歷經不知多少年月依舊清晰可見的銘文,上面寫著“鑄犀作鎮奠海眼,保大四年八月監鑄官查文徽鐫石,重兩千兩百斤。”
他們當時就想通了,耿王爺既然將如此高手潛藏在世子身邊,那麼所謂的廢位犧牲絕對是惑敵之計,自己亡羊補牢猶未遲也!
耿精忠一步一步向前走著,江聞剛才說的話也在腦海裡盤旋不去,他是一刻都不敢遺忘,因為他最後的生路都在其中。
這句話聽來簡單,說出口卻讓人膽戰心寒,幾刻鐘後或許就將成為他遺臭萬年的開端。身後道人穿著道袍,卻像一個從地府爬出來的惡鬼,輕巧萬分地就讓他接受了父殺子,子逼父的說法。
那人雖然雲淡風輕,但耿精忠知道這世道已經將他徹底逼瘋,化為了滔天而來的洪水猛獸。
那是一個真正的瘋子。
可他不想死,因此他必須站著來到父王面前,用最平穩、最理所當然的語氣說出那句話。
父王何故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