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聞的表情卻不以為然,就像一個瘋到深處的正常人。
“這算什麼?如果想動手,那就必須先做好撕破臉的準備,必須把謀逆的想發寫在臉上,清廷反而就不敢對你動手,乃至插手藩鎮事物了。”
江聞瞥了耿精忠一眼,“不相信?那我問你,清廷最倚重耿家的是什麼地方?是東南防務。東南最擔憂的敵人是誰?是閩南鄭氏!所謂的白蓮教不過癬疥之疾,派出一任欽差、三百精兵就可以剷除殆盡,而若是耿家勾結鄭成功,就會是一場數省糜爛、東南鼎沸的大亂!”
這不是江聞在胡謅。
日後的三藩之亂時,耿精忠就是依靠與臺灣鄭經聯手,才打得南方清軍節節敗退、首尾不能兼顧,而耿家敗亡之始,就是耿鄭兩家因為利益劃分而開始互相攻訐。
“我若是做此行徑,焉能有我繼任藩王之事?”
耿精忠嚥了口唾沫,嘶啞著說道。
江聞的表情卻極為古怪。
“那就是你第二個幼稚之處了。你是不是以為只要有你父王耿繼茂在,不論如何都會護著你保著你?而現在他將你作為棄子,你開始覺得無依無靠了!?”
耿精忠又一時語塞。
支撐著他在清宮那十年活下去的力量,就是在外征戰不朽的父親耿繼茂,只有當父親取得了赫赫大勝,順治和孝莊對他的刻薄態度才有會一絲收斂。
不知何時起,他的所作所為的一切底氣,都是這個常年征戰在外、自己叫做父親的陌生男人。可兩父子真正相處的時間,還不到尋常父子的千分之一,見面都不曾說過幾句話。
“你祖父耿仲明畏罪自殺後,清廷所忌憚的是麾下精兵作亂,因此當時雖然削藩一事甚囂塵上,多爾袞還是力排眾議地,讓你父親作為耿家長子繼續統兵,一則收攏人心避免譁變,二則作為先鋒測試忠心。”
那一次,清廷的熬鷹戰術又成功了。臨危授命的耿繼茂南下全力作戰,次年便與尚可喜率數萬鐵騎攻入廣州,成為了不折不扣、無可反駁的忠臣,成為了如今的“靖南王”耿繼茂。
“但自古狡兔死良狗烹,當今時勢清廷已經一家獨大,耿家想要再掙扎求生,一則必須有獨擁人心的旗幟人物,二則必須外有強敵確保地位,如此才能讓清廷對削藩一事仍舊投鼠忌器。”
江聞深深地看了耿精忠一眼,“你父親耿繼茂如今雖然春秋鼎盛,但總有衰頹的一天。本來這個人物不是你,還能是你那牙牙學語的弟弟們嗎?”
當一個人兼具野心和玻璃心,就會變成面前咬牙切齒的矛盾模樣。
耿精忠既不願意忍受失敗,也不願意承認錯誤,相比之下鄭成功就舉重若輕得多,南京城下大敗後元氣大傷,折損戰將七十二員,依舊能在明年的廈門大敗達素,殲滅清兵萬餘,讓勝券在握的安南大將軍達素僅以身免。
“可惜一切都晚了……若我能早醒悟幾天,或許……”
耿精忠深深嘆了一口氣,壓制住內心翻江倒海的懊悔。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是年少老成,已經是算無遺策,可時至今日才發現自己的手段在清廷看來,依舊無異於孩童的撒潑打鬧,不值一哂。
江聞忽然站起身來,袍袖拂過空氣渾濁的室內,掀起一陣的惡浪。
“誰說晚了?”
江聞的語氣邪僻萬分,似乎帶著瘋子才有的表情,話語也極具蠱惑性。
“自古肉食者鄙,所謂上位者並非能事事預卜先機、佔盡上風,而在於犯錯之後,都能第一時間找到毫無破綻的藉口掩飾過錯!我看世子您如今從事,就極有梟雄之姿,所謂慮敗之憂,也不過差了臨門一腳,就能起死回生!”
這番話字字誅心,幾乎把上位者的臉放在地上踩,可細細思索卻極有道理,耿精忠即便心灰意冷不願意觸及回憶,卻依然忍不住幽幽想去。
“道長……請為我指點迷津!”
聽到這句話說出口,江聞就知道耿精忠變了。
這個剛剛成年的世子,此時已經展現出了極強的可塑性,隨著少年心性最後被磨去,就像新窯瓷器的火氣褪去,終於開始向攪亂天下的梟雄靠攏。
尤其是對方此刻表情之誠懇,若不是江聞敏銳地發現他依舊沒碰水囊一根指頭,都差點被他騙過去了。
“世子免禮。你可知道我在西湖邊上除了目睹達素折戟,還看見了什麼嗎?”
江聞坐回花梨椅上,緩緩說道,“鑄鐵鎮水獸上岸時壓死數人,導致大亂,忽然湖中城垣高聳,樓櫓崢嶸,旌旗帆檣旋繞於城外者,紛沓分明於煙靄中。”
“眾人驚呼不定,此時耿王爺所埋伏的親兵忽然趕至,與安南大將軍達素輕車簡從帶的三百八旗精兵形成對峙,以福州防務的聖旨為由寸步不讓。”
“耿王爺連日看似退讓,實則在清廷的腳下放了陷阱,衍空和尚進城擾亂還能說是擒匪剿亂,但達素這貪功冒進的舉動就徹底落入了算計。”
“他們原本從圈禁世子一事,以為耿王爺沒膽子與欽差作對,但這招‘兵戎相見’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耿王爺動刀的膽氣。就像我先前說的安身之策,令尊就完全有魄力勾結鄭氏,幹一回真正的養寇自重!”
耿精忠瞠目結舌,深深地低下了頭,將表情藏在拱手的陰影裡。
“若是這樣,我也只能向父王請罪了……”
江聞微微一笑,顯得詭異又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