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說不恨章寧,他說不出來,畢竟自己家破人亡他脫不了關系,甚至當他發覺自己對章寧的恨沒那麼濃烈時,宋煜庭感覺自己是無情無義之輩。
世間恩恩怨怨,哪裡是一兩句能解釋得清呢?有些是可以放下的,而有的只不過是因為時過境遷或者故人離世被掩蓋在了塵土下。
“好……”章寧道。
“這人若是進了官場,紛雜萬事中實在是很難獨善其身,不過都是提線木偶,若是一直循著本心,又是什麼下場……”
宋煜庭接道:“我爹的下場嗎?”
章寧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沖宋煜庭笑了笑,“像我這般的人,一朝成事,怕是餘生都要活在悔恨中吧……你的恨若是能消,那今夜過後,我這悔意也能消了。”
趙希聲默不作聲,聞言不禁看了章寧一眼。
章寧察覺到他的目光,遲鈍地轉過頭來,“趙大哥……我這幾日在睡夢中,總是能回到年少時的日子,聽老師授課,與你們玩鬧……”
這樣的夢太多了,可是每次都是以元平十六年那個雨夜中的血水結束。
趙希聲道:“那日子……真是很好了。”
“可是……”章寧跌回墊子旁,“可是怎麼會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他想。
趙希聲心中忽然被一股沒來由的悲傷籠罩著,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他站起身來,道:話都說開了,便如此吧。”
章寧抬起眼,再次望向宋煜庭。宋煜庭如今已經到了當年物華書齋幾人快要分別的年紀,分離之前的時光,總是讓人印象深刻,因此那段時間的宋寒平在章寧的記憶裡尤為清晰。
良久,章寧才開口道:“我是不是與你說過,你長得和你爹很像……”
這次,宋煜庭沒再像當年反駁他。他微微一笑,點了下頭,轉身就要離開。
向前走了幾步,宋煜庭又轉回身來,對章寧說道:“我師父他老人家讓我代他向你問個好,今日我來,一個是為了了卻這樁心事,再有便是替他看一看你。”
章寧內心深處仿若掀起了滔天巨浪,他還想再說些什麼,可是宋煜庭已經拉著葉鳴笙走出了裡屋,沒給他這個機會。
章寧只好抓住還在一旁的趙希聲,“趙、趙大哥……我……”一時間,他好像又回到了被幾位兄長護著的時候,即使滿頭白發,年華不再,卻依舊想著體味一下當年被偏愛的滋味。
趙希聲嘆了口氣,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叫出了他將近二十多年沒有說出口的稱呼:“小弟……”
章寧險些掉下淚來,他情緒一激動,忽地咳嗽不止,章宇藩連忙過來扶著章寧。趙希聲和章宇藩
幫著章寧躺下,趙希聲替他掩好了被角。他看著章寧布滿皺紋的臉,忽覺時光飛逝,他們再也回不到過去的時光中了。
不論是誰,一生之中總有一段時光是要永久珍藏的,那是回不去的少年時。
“老衲走了……小弟保重……”
“好……你也保重。”章寧像是用盡了力氣,閉上了眼睛。趙希聲站起身,對著章宇藩道:“照顧好你爹。”
章宇藩紅著眼點了點頭,又對著趙希聲行了晚輩禮。
趙希聲走出屋門,抬頭一瞧,宋煜庭和葉鳴笙兩人早已經並肩站在房上等他了。
“你這是想明白了吧?”葉鳴笙笑道。
“嗯?”宋煜庭有些驚奇,“你怎麼知道?”他確實想明白了,為什麼聞玄會交代他那句話,為什麼幾位長輩非要讓他見章寧一面……
“我在一旁一直聽著,你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了,那自然就是想明白了。”葉鳴笙道。
宋煜庭看著葉鳴笙笑了笑,“我早就該想明白的,現在也不晚吧。”
他又想起來,那句“人不能一輩子活在仇恨中”好像還是當年葉鳴笙為了安慰他說出口的。
宋煜庭把這話又重複了一遍,然後直勾勾地盯著葉鳴笙。葉鳴笙反應過來,不禁嗤笑一聲。
“誰知道當時怎麼腦子一熱說出這種看著很有道理的大空話。”
“不是空話。”宋煜庭很認真地說道。他將腦袋墊在葉鳴笙的肩窩上,笑了。
這怎麼能算是空話呢?當年便讓我脫離了自己為自己設定的牢籠,如今還是能讓我擺脫萬千負累,走向新生。
趙希聲飛身上房,對這兩個小輩一招手,兩人登時會意。宋煜庭和葉鳴笙緊緊挨著彼此,宛若一人,化成一道黑影,晃了幾晃便消失在了京城的冷夜中。
趙希聲臨行前還是回頭看了一眼亮著光的屋子,然後嘆了口氣,追著兩個小輩走了。
章寧說過了今夜他的悔意或許能消失,那這一切就都留在這個夜晚吧,愛也好,恨也罷,從此以後,這些就真的成了他們口中的“前塵往事”了。
趙希宣告白,不出意外的話,這次見面即是永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