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盞碩大的風燈引導下,棠華領著猗恭來到正廳之後的大庭院。院中古樹參天,森森然籠罩著一座巍然石亭。棠華一擺手,兩個僕人的風燈舉在了亭口。明亮的燈光之下,只見亭下一柱碩大青石,上頭赫然八個大字——商德唯信,利末義本!
「這,這出自何典?」一陣愣怔,猗恭有些惶恐了。
「此乃家祖所立族訓,至今已有五十餘年了。」棠華面色沉穆,語氣緩慢而沉重:「棠氏初入鹽市之時,其時齊國商風敗壞,商家皆唯利是圖,多以白石顆粒碾碎,再以海水浸泡後入鹽,牟取暴利。久而久之,天下流傳諺語「鹹不鹹,即墨鹽,五石兩水三成鹽。」
各國官市為避坑害,紛紛禁止本國私商涉足鹽業,只許官商進入即墨自建鹽場採鹽。不到二十年,赫赫大名的即墨海鹽便臭名昭彰,列國一律拒收,國人則唾罵有加。攸忽之間,「即墨鹽商」在天下成了無信無義之同義語,唯有奄奄待斃。齊國所產海鹽列國一律拒收,官市鹽只有賣給齊國人自己了。對於齊國之國運經濟,那是何等慘痛一擊也!」
棠華長長嘆息了一聲,看著目光閃爍不定的猗恭慘淡地一笑:「先祖被迫遷居改業,痛切自省,斷指立下了這柱血字刻石,留下族訓——後世子孫但有一人一事欺心牟利,死後不得入族墓族廟數十年間,棠氏之誠信商道才漸漸為天下所知。叔父一代這才回遷即墨,重操鹽業,也將這柱血石移回了即墨,以戒後世永不欺心。」
猗恭聽得驚心動魄,一時間無地自容,不由自主地對著大石深深一躬,回頭對著棠華也是深深一躬,躬罷回身便走。
「且慢。」棠華扯住了猗恭衣袖笑道:「在下的第二件事尚沒說,能去麼?」
「公子」猗恭的眼中含淚道:「某以卑微之心,何顏面對高山滄海?」
「足下差矣!」棠華誠懇地笑著:「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然能自省,愧色便為赤心。走,你我再痛飲一番!」
重回正廳,感慨唏噓的猗恭一口氣述說了自己從商十數年來的感悟,末了道:「原以為成為鉅商,只需對商家牟利之種種機巧揣摩透徹,便可翻雲覆雨伸我鴻圖。今日得遇公子,方知商戰有大道,不循大道,終將敗亡也!若蒙公子不棄,願投師門下,修習商道。」
「足下差矣!」棠華爽朗大笑:「你乃天賦之才,非學而知之者也。方今天下爭勢日盛,商旅之道更是陵谷交替瓦釜雷鳴。當此之時,師法天地可也。入身我社此等百年老商,種種戒律束縛之下,鯤鵬何能展翅九萬里!」
猗恭見棠華絕非有意推託,而是真心對他寄予厚望,也不再堅持,只惋惜嘆道:「在下只是心儀公子,盼能多有裨益也。」
棠華淡淡笑道:「守本同道,自是知音同心,又何在乎名分?」
猗恭正色道:「某當與公子同道守本,但有違背,天誅地滅!」
「好!」棠華拍案大笑:「如此我便來說第二件事。」
正在此時,三更刁斗隨風傳來,猗恭驀然想起臨行前他對長兄的叮囑,匆忙便要告辭,卻又不好對棠華公然說明,臉紅得重棗一般。棠華也不多問,立即親自送猗恭回去。
寬大的輜車中,棠華說起了今日請猗恭來的第二件事。
未及說完,便到了寓所門口,進了寓所直說到四更。棠華離去,猗恭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竟在寓所小庭院中直看著殘月褪盡東方發白。
「如此說來,他已知你是南林社的人,也知道是為師派遣你來即墨的了?」聽完猗恭的話,榮夷撫了撫下頷上的短鬚,凝神思忖著。
「是的。」猗恭小心翼翼道:「棠氏有國氏為靠山,每一個入即墨鹽市的商賈,無論大小,大約都要弄清來路的。只不知,他們此番主動示好,意圖何在?」
「意圖何在?這還不明顯麼?」榮夷冷哼一聲:「意在鎬京也。自為師專營關中滷鹼市場以來,即墨鹽入關數銳減,棠氏怎甘心失去這一大利市?需知沒有豐鎬兩京的達官顯貴捧場,即墨的印鹽花鹽可就少了一大銷路了。至於國氏,雖然數代立根於齊國,但畢竟是王監出身。先齊侯之事已得罪了周王室,一直想找機會重新修補與王室的關係,你便是那個橋樑。也好,也好,各取所需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