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貴妃沒有坐,看一眼坐在案側的阮朝,便又聽姜滿道:“這裡沒有外人,娘娘有話,但說便是。”
鄭貴妃這才收回目光,走到姜滿面前,轉手,自袖中取出一隻木匣。
見她動作,阮朝下意識警覺,立時站起,手上已捏了匕首。
鄭貴妃面上並無太多意外之色,將她二人的防備也看做理所應當,緩緩將木匣放下,撥開小鎖。
木匣中赫然放著一卷明黃的卷軸。
是一道空聖旨。
“王妃娘娘。”
鄭貴妃喚了聲,柔柔屈身,道,“娘娘與王爺擁重兵,得民心,那人大勢已去,再如何掙紮也不過作困獸之鬥。妾知道,王爺與姜侯爺皆帶兵前來,更有沈家與西川的支援,鄭家無力抗衡,也無意做殿下與娘娘的敵人,做逆天違眾的罪人……”
“妾在此,鬥膽,想為鄭家求一道旨意。”
姜滿垂首,看一眼她低垂的眉目,道:“可我所知,鄭將軍尚攜兵在城中護衛,燕京之外,正帶兵與我兄長對峙的,亦是你鄭家的人,如此看,娘娘與鄭將軍,似乎沒有達成共識。”
鄭貴妃依舊彎著脊背,自袖中取出一隻銅符,奉在案上:“兄長為舊主盡忠,是為虎作倀,其罪當誅,聽憑殿下處置,但兄長一人之事,當他一人承擔,鄭家的族人,那些跟隨他計程車卒不能為他陪葬,妾是為他們而求。”
是一隻兵符。
姜滿的目光落在兵符上,眸色深了幾分:“你要放棄鄭將軍,哪怕反叛之皆加於他一人之身,哪怕,他死麼?”
“是,兄長執迷不悟,決意忠於他的君主,妾卻要庇護我的族人,十年前,我為了鄭家放棄宋清晚,如今,我也一樣會為了鄭家,放棄他。”鄭貴妃嗓音平靜,又道,“姜侯爺所見是我的小侄,他年歲尚輕,不知深淺,只要您應下我的請求,我會親自前去叫他撤兵,並……助王爺入城。”
姜滿沉吟片刻,看向那道空聖旨。
鄭貴妃要的是一個承諾,而眼下,洛長安的王印在她的手中。
她有足以發號布令,生殺予奪的權力。
見姜滿有所遲疑,鄭貴妃繼續道:“邊地的戰事才才平定不久,那些士卒戍守邊關護國佑民,嘗盡了與家人分別的苦,他們只是信任他們的將領,忠於這一塊小小的兵符……請您寬恕他們。”
姜滿神色微動,良久,接過聖旨。
她提筆落字,扣下印璽,又將它重新放回那一方木匣中。
鄭貴妃的雙手微微顫抖,接過聖旨,俯身一叩:“娘娘寬宥仁慈,妾在此,提早恭迎娘娘與陛下,入主燕京了。”
燕京城的城門是在一個深夜開啟的。
城中百姓尚在熟睡,長街兵馬過跡,禁軍倒戈,大軍輕易攻破鄭家的最後一道防線,徑直指向了皇宮。
鄭將軍的部下負隅頑抗,宮人紛紛逃竄,宮裡亂起來,也正是這一息之間,洛長安帶人圍困了整個皇宮。
少頃,周瓷押著鄭將軍前來複命。
洛長安淺瞥一眼那張熟悉的臉:“先送到牢裡,擇日論罪處刑罷。”
他輕飄飄一句,彷彿不將這人的生死放在心上,走過他,沿著宮道繼續向前走去。
東宮,死一樣的寂靜。
宮門敞開著,後殿的院落裡,皇上正坐在廊下,擺著一盤棋。
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來,一如往日般,用溫和的目光看著洛長安:“許久不見,與孤手談一局?”
“我們早就沒有下棋的必要了。”洛長安走過去,並不看那棋盤,而是掃視周遭,道,“還記得麼,我在這個地方見過你。”
“自然不會忘。”皇上笑著,“你幼時在此習武,我為你遞劍,你犯了錯,被罰抄書,我亦幫你抄過詩書,你……”
“不。”洛長安卻打斷他,“我是說,我曾在這裡見你練劍,見你在燈下念詩書,習策論。”
皇上的面色微微一變。
洛長安繼續道:“無人看管的院落,不設侍從看守的書房,留在房裡的燈燭……我父親早知你想習武藝,學策論,總會調走侍從,叫我溫書後將燈燭換做新的,留在房裡。”
“他信任你,知道你想有朝一日參與政事,也想有朝一日助你分明身份,所以從不避諱同你提及朝中之事,他與你講四書五經,也同你說三韜六略,甚至在抱病之時,允你代他在簾後接見臣子……”
“信任。”皇上打斷他,嗓音驟然冷淡,他面上的溫和全然撤下,面上浮出一個猙獰的笑來,“他不是信任,是憐憫。”
“太後害死我的母親,讓我無名無姓地在宮裡過活,又擺作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將我撿回來……這些是他們欠我的,卻要餵狗一樣地,當做是給我的施捨,難道我要將這當做恩賜,為此而感恩戴德麼?”
“我在燈下念書,在霜寒天的深夜裡習武,他所知曉的朝事我都知曉,他能處置的政務我都能處置,我代他接見臣子,代他在簾後議政……我能代替他做這樣多的事,那麼我如今成為他,似乎也,理所應當罷?”
院中寂靜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