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什麼時候開始決定的。”我忽然問。
“一直以來就是,可以說是從小大。你還記得那年你突然跟我說要去n大學編導嗎?連你大學和專業的選擇權,都是我半蒙他這個學校排名高,他才勉強點了頭,我是給你騙出來的。”她也抱著方向盤扶額。
喵的,合著我在我爸那兒還是個黑戶,從一開始我就是被特許放行的。我好想爆粗口,但看在我姐的面子上忍住了。
我在此時此刻,想起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如果我的選擇權是我姐爭取出來的,那我姐呢?
如果我當年的自由,是她用力爭來的,那她自己的選擇呢?
我好像要被時間殺死了。
我想起周汀之前看完我的片子和本子後,說我對情感的捕捉好敏銳啊。
事實上確實如此,我有時候真的恨我對於此太聰明,一下子就能想到問題的答案。我的腦子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抽得生疼。
餘鸞,那你呢?我問她,我鮮少叫她大名。
餘鸞沒有看我,目光落在前方已經熄火的儀表盤上。車內的冷杉木香氣似乎變得更濃了些,像冬天夜裡刺進鼻腔的冷風。“我啊。”她輕輕笑了笑,“我從小就知道自己要走哪條路,沒什麼好問的。”
餘鸞從來不是會隨便說“沒什麼好問”的人,她小時候最愛問“為什麼”了——為什麼天黑了星星才亮?為什麼港口的水總是有油光?為什麼船要那麼大,還是會被海浪推著走?
我惱了,說你騙人餘鸞,那年院子裡蟬聲聒噪,陽光落在青石板上,你說過你要走到世界上最遠的地方去的。而不是一個航標燈,不會動也不能動,一直站著給夜裡靠岸的船引路。
她開啟了車鎖問:小翎,你還記得晚上港口的水有多黑嗎?
“姐姐有沒有說過,姐姐就是姐姐,要先去探探路?”她說著邊朝我笑笑,鼻尖幹淨清透,她早就沒有鼻炎了,笑起來鼻子不會再有紅色。
我記得她說過。
但姐姐從來沒說過自己要去it,也沒說過自己喜歡波城。
我也記得,姐姐學得最好的,從來都是生物。
生物最好的院校,在加州。
因為在某個童年的午後,我們蹲在院子裡,挖了一個小坑,親手葬下了那條陪伴我們三年的蘭壽金魚。那條胖金魚是通體橙紅的,翻肚死了後卻蒙了白,像是給自己提前穿好了喪衣。
夕陽把院牆染成橘紅色。姐姐用鏟子平整了泥土,又插上了一根冰棒棒當墓碑,上頭寫了"小魚之墓"。這種金魚的最長壽命就是三年多,我們靜靜地蹲在那裡,直到天色發涼,風吹過院牆,蟬聲停歇,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晚上,大人出門了。我們裹在同一床被子裡,腦袋抵著腦袋,呼吸交錯間,能聞到彼此頭發上殘留的泥土味和那條金魚曾待過的水草氣息。
我輕輕問她:“它會不會很疼?”
姐姐沒說話,只是用下巴蹭了蹭我額頭,說:“它已經不疼了,小翎。它只是睡著了,換個地方做夢去了。”
我迷迷糊糊之間,她偷偷趴在我耳朵旁邊,說她要當獸醫,懂生死。那時的我還太小,不知道生命的逝去是一種必然。但現在看來,好像不論向物,逝去都是一種必然。
從那以後,那個大水缸裡再也沒養過魚。
“餘鸞,你有後悔過嗎?”我揉了我的太陽xue。
“你知道嗎,小翎。”她終於又開了口,語氣卻不像是在講給我聽,“小時候我特別喜歡生物,不是說課本那種,是那種真的想知道,一隻狗為什麼會舔自己的傷口,一棵植物為什麼會朝光長,一條金魚怎麼知道自己要死了。”
我扭過頭,看著她的側臉。她眼底沒什麼情緒,但指尖還是在方向盤上緩緩摩挲,像在尋找某種節奏,又像在細數著倒底過去多少年了。
“那小魚死的時候,我真的很難過。後來我偷拿了你的小畫本,把那條金魚畫下來,用彩色鉛筆塗得密密的,說要記住它原來的顏色。”她咧嘴一笑,“你當時還哭,說我是壞姐姐,把你的畫紙用完了。”
“後來我成績好,老師誇我,爸媽驕傲,你也總說我厲害。再後來,我知道我可以考得上最好的學校,可以搞定申請,可以拿獎學金,進金融,那時候好像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你姐姐應得的路。”
像是一條擁有良好觀賞價值的金魚。
“但只有我知道,我沒選過。”
她說到這兒忽然笑了一下,不帶苦味,卻也不明朗:“小翎,如果那時候我再笨一點,會不會現在,我就真的在當獸醫了?”
她摸了摸我的手背。
“但我太聰明瞭,早早就知道,想要什麼是沒用的。”
餘鸞的手指在方向盤上頓住了。過了很久,她才說:“後悔?我只是偶爾會想,要是沒那麼聰明就好了。”
我閉上眼,笑了一聲,心裡那句“我也是”最終沒說出來。
人要是跟金魚一樣,也只有三秒記憶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