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狼藉
在去吃那頓約好的晚飯前,陳寄下午先在辦公室提交了一份文件,處理了幾件工作上的小事。趁他在,新來實習的助理上來跟他確認一件事情——之前他出席的某個論壇要發一個報告,給陳寄寫了兩句話的簡介,大意是對文學充滿夢想與熱情,寶劍鋒從磨礪出的才子雲雲。
助理拿不準問他:“這樣寫可以嗎?”
陳寄路過的時候看了一眼,很平淡道:“讓他們刪一下吧。”
“哦哦,”助理似懂非懂,根據他這段時間對陳寄的觀察,自我推測道。“刪哪部分呢?後面那個才子對吧?”
“不,”陳寄說,“都刪了吧。”
不知道為什麼很多人想給陳寄加一些追夢成功的勵志標簽,也許這樣發布出去的內容瀏覽量或者輿論會好一些,但因為非常不符合實際,所以陳寄從沒同意過。
就像他唯一一次在文字採訪中提過的那樣,起初他並沒有計劃踏入這個行業,這條路的不確定性很大,並不能保證投入與回報的價效比,他的人生並沒有什麼試錯機會,按照規劃在一家資産管理公司內工作,偶爾投稿賺一點生活費。
在這樣的時間裡,他曾很多次想起林思弦,路過任何一家麵包店的時候,在宿舍樓下看到停得很整齊的腳踏車的時候,在公司旁邊看到cbd上播放品牌新晉代言人廣告的時候。
他預想中再次見到林思弦的臉,就應該在這樣的情形,電視螢幕、電影院大熒幕裡,或者每天途徑的地鐵站ed廣告裡。盡管林思弦已經退學,但他親口說他快要進組。
當然,陳寄也很合理地推測過,也許會在社交媒體的熱搜詞條上看到林思弦某段戀情曝光。
當他第一次收到作品得獎通知時,陳寄並不算太意外。他知道這世界上會有小部分人擁有計劃之外的好運,雖然他不曾把自己歸類於這部分人之中,但幸運降臨時他也不會訝然。
而讓陳寄真正覺得意外的是在某個滑稽的短劇中看見林思弦飾演一位司機,陳寄搜尋了林思弦的名字,這個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別的新聞;以及後來《日落而息》籌備階段,他去雲簡開會時無意中瞥到選角助理筆記本螢幕,在若幹未讀郵件裡看見了林思弦的名字——能一眼看見的原因也許是林思弦非常認真的按格式命名,也許是陳寄對這三個字有些敏感。
徵求同意後陳寄點開了這封郵件,看見了林思弦寫的非常用心剖析劇情並自我推薦的小作文。
陳寄難得地覺得思緒萬千,說實話看林思弦絞盡腦汁、用一些不太通順又非常用心的語句,來試圖理解他曾寫下的文字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當然除此之外,更複雜的心情是看到林思弦那非常慘淡的簡歷。盡管這位選角助理也許並沒有時間一一點開這些自薦郵件,但就算點開了希望也比較渺茫。
陳寄給選角助理發了林思弦的名字,剛好謝洛維又邀請他拍攝期間去跟組,陳寄沒猶豫太久就答應了。
謝洛維這個人總讓陳寄想起當年的袁尋。兩個人的身份多少有些類似,袁副主任曾經為陳寄他爸的案件說過話,而謝洛維從演員改行做編劇的母親也曾在多個場合引薦陳寄。不過比起身份,他們性格好像更相似一些,因為嬌生慣養所以經常撒嬌、經常訴苦,很容易鬧脾氣,在陳寄明確拒絕他們的時候都第一時間哭著罵了陳寄。
陳寄也不覺得他們是真心喜歡自己,可能只是人生沒經歷過什麼失敗,才有了一些逆反心理。
在去昔關的飛機上時,陳寄自認為想得很清楚,他來這一趟只是想了解林思弦退學以及為什麼星途如此慘淡的原因。雖然重新見到林思弦時還是覺得恍惚。
林思弦比之前還要瘦,彎著身子打量下水道裡的什麼東西,應該是才洗了把臉,水珠沿著發絲落至他手肘,又順著小臂滑下去,在陳寄心裡激起經久未停的漣漪。
陳寄知道,有些事情無論怎麼刻意逃避,最終都是徒勞。
陳寄想過林思弦也許不會跟自己說實話,但他沒料到這人竟然跟自己裝失憶。
而陳寄曾多次詢問林思弦的答案,就在手中這份材料裡緩緩向他展開——
“這背景有點敏感,有些東西我不太好列印出來,所以還是跟你當面聊比較好。”
“總而言之這林思弦就還挺倒黴的,先攤上這麼個姥爺,弄巧成拙導致學也上不成了,後來龐術想睡他沒睡成,反被他一口,那給氣的,我瞭解到的至少有十多次試鏡吧,都給他整黃了,沒聽說的肯定比這個數量更多,後來拍的那個什麼《高樓》,又被他親姨夫給搞掉了。”
“這事兒還蠻稀奇,感覺他們親戚之間可能有點矛盾,哦對,說到親戚,林思弦他爸前幾年倒過得挺風光的,最近也被查了,但林思弦也挺神奇的,當初父母離婚時不知怎麼想不開,不去選有錢的爸,要選個得病的媽,他媽住院那段時間就只能去借錢。”
“就這麼倒黴一人,後來還出個工地事故,得,錢沒有,工作沒有,身體也不好了——這都不是出門不看黃歷,這是出生那天沒看黃歷啊。”
空白。陳寄時隔很多年又感覺到那種類似空白的情緒。
就好像電腦記憶體過載於是驟然黑屏。紙上的字跟程式碼一般輸入陳寄腦中,身體的神經卻預知到將會迎來怎樣劇烈的波濤,所以躲避著不傳達訊號。
只有大腦的記憶還在工作。陳寄回想起林思弦在各個階段跟他說過的話——“我要進組了”,“慘?誰慘?我過得挺好啊”,“以前年少輕狂,多多少少犯了點錯”,以及陳寄問他到底犯了什麼事時,那句也許稍微誠實一點的“我不知道啊”。
也許他也思考過為什麼命運偏偏對他苛責,但紙上很多筆還款記錄,被查到的那一小部分的試鏡記錄,還有當初陳寄曾見過的其中一篇用心小作文,都顯示他在暗無天地的歲月裡無數次掙紮過。
陳寄非常清楚,當一個畫面被提取成精簡的文字,會漏掉多少無從知曉的細節。
所以陳寄很罕見地冒出一種懦弱的情緒,不敢去試想那些細節長什麼樣。
時間在此刻也變得模糊而無意義。不知多久後,陳寄才開口問:“他那個工地事故什麼情況?什麼時候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