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西北險象暗生,旦夕之間朝堂驟變。
然而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數並未鬧起喧囂,甚至安靜得不合常理——東宮樓閣空蕩,太子一黨六神無主,本該立於東宮之側替懿德太子振臂高呼搖旗吶喊的戶部尚書沉默得詭異,閣內學士太傅沉寂無言,以往洪光皇帝待東宮苛責半分或是動了甚麼儲君易主的心思都要被一沓接著一沓的奏摺砸上個幾天,這次竟無一人生出異議,仿若人盡皆知,懿德太子這一遭離京便是徹底失勢,樹倒猢猻散,哪怕追隨東宮多年的心血打了水漂,也要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
朝中的風水瞬息傾翻,就連有心借懿德太子離京之際打壓其身後一黨的昭王也未曾料及,潰散東宮之勢竟然這般不費吹灰之力……
然溫如玦心在漢地另有盤算昭王先有知曉,但他原本處心積慮鋪陳已久的翻土刨坑栽贓構陷想要牽扯掉的東閣學士太子太傅,連帶著近來攀附上各地商會的寒門學子居然也只是雷聲大雨點小的吆喝了那麼幾嗓子,聽之任之地預設了如今昭王殿下在朝堂之上一家獨大之勢。
這一切進展得太過順遂,肅王重返北境不知歸期,東宮一去西北幾無返途,洪光皇帝甚至趕在朝會前夜急詔昭王前來華庭殿議事,在滿屋子的苦味縈繞之中鄭而重之地將一部分監國之責交由昭王處置。
昭王領旨跪地,所盼所求得以成真的欣喜淺淡地將不安驚懼遮掩過去,無人干預拿捏權柄的爽利實在讓人難以抗拒,溫如玦冷眼旁觀,睨視著昭王端於案前一副為天下事殫精竭慮的神情,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下去。
“太子和肅王不在,二殿下便真當這京城裡沒人能毀了你的如今嗎?”溫如玦擱下茶杯,輕聲叩了叩桌面,“周西的行蹤被人盯上了。”
應天府難得在初冬落雪,準確些說是雨雪,雪絮從天邊飄忽而下,融而又凝地掛在油紙傘的邊緣,黏連成溼乎乎的一片。
陰沉沉霧濛濛的雨雪連天,長街上空無一人,琴閣索性闔了半扇門擋風取暖。
雨歇聽著樓上三位老闆一位府尹大人湊在一塊兒鬧市似的嘰嘰喳喳沒個消停,睏倦地打了個哈欠,縮著袖子蹲在風口,支稜著一根粗木棍捅咕著火盆裡燒不起來的炭火,半扇敞開的門外,楊不留和林柯一前一後破雪而來,雨歇忙起身迎了幾步,接過黏了霜雪甩脫不開的油傘,臉上繃著的棺材板兒稍稍鬆動了一下,無奈道,“楊姑娘,溫二公子剛也到了……”
溫如珂此番登門造訪多少有點兒興師問罪的意思。
朝堂上下一夜之間的偏頗傾覆任誰來看都沒那麼簡單,明裡暗裡的傾向臣服根本就是一場無聲的“禍水東引”——洪光皇帝本就不是甚麼眼見自己纏連病榻日薄西山就會心甘情願退讓釋懷的慈父仁君,而今朝臣的見風使舵於昭王而言從來就不是甚麼順風順水的助力,昭王在他尚有餘力之時便趁機將權柄握於股掌之間,且不論諸榮暻會否心有介懷,東宮一往西北難道當真就單單只是為了和談?昭王殿下又豈會這般輕而易舉的如願?
“東宮那邊的主意是你出的?”溫如珂伸手把莊望抱了半天的暖爐摳出來遞給楊不留,“方何那邊也是你打的招呼?”
楊不留眯起眼睛笑了笑,“我哪兒那麼神通廣大,東宮如何安排都是懿德太子所為,我也就是跟方何鄭奕提了個醒,讓他們留意著東宮一黨的風聲,必要時推波助瀾那麼一小下。”
自鶻仁達和顏阿古先後露面之初,甚至早在昭王意識到楊不留來者不善之時,陸陽便適時地提醒過楊不留,昭王在順著她平日的動向和接觸的人脈暗中摸索,似乎甚是好奇,楊不留究竟是何身份,又打算在四方城中攪弄些甚麼——然而也許是窺見了箇中端倪,又許是不甘落後任人擺佈,昭王在楊不留再三叮囑切莫輕舉妄動之餘,這廂打著隔岸觀火的旗號,那廂卻悄然間步了秦守之的後塵,不知以何為代價,接受了顏阿古的“虛情假意”。
這些苗頭端倪查起來要命,琴閣長街的三位老闆快要掘地三尺,才尋見了些微確鑿的證據——顏阿古曾派人在五軍營禍亂京城時暗中接觸過昭王府的親衛周西,那日雨歇前往驛館已確認無疑。
那麼在獵場圍欄動了手腳,買通五軍營巡防侍衛混淆視聽,又故意促成鶻仁達之死,至此也便尋到了師出之名。
“顏阿古助昭王調虎離山,為的便是藉此之機在京中拉攏人脈擴張勢力。”楊不留略一挑眉梢,“只不過他不曾得知,東宮離京之前,在華庭殿拿著甚麼作為條件加以商議而已……”
楊不留的話音緩慢地收在這兒,溫如珂垂眸沉吟了片刻,大致猜得到楊不留欲言未盡的話裡藏著甚麼訊息。
洪光皇帝半生戎馬半生君主,華庭殿的那次以父子之名感天動地的商榷能改變諸榮暻的念頭幾何外人無從得知,但至少對於開國功臣之後的溫家兄弟二人來說,洪光皇帝即便應承了東宮的提議或是脅迫,回過頭來仍舊會思量著但凡東宮一去無回,儲君之位還有何轉還的餘地——但這個可供挑選的餘地於朝臣而言絕非甚麼好事情,昭王為人像極了洪光皇帝,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當初連自己的親弟弟的性命都容不得,倘若這儲君之位當真落在他手裡,朝臣有何活路?北明哪兒還有海清河晏的盼頭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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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出身的朝臣亦對此情狀心知肚明,既知楊不留有意把這條可供抉擇的捷徑堵死,應承一個推波之勢又何嘗不可?
溫如珂抿著嘴看她,實在無從得知這姑娘究竟是從何時起這般算無遺策,但溫家兄弟二人本就陣營相悖,楊不留沒沾著溫家血脈半分的好處,苛責或是敦促的話溫如珂也著實不想說,“興師問罪”的旗搖了兩下也便就此擱下,歸根究底還是憂心楊不留行事至今遭人惦記,提起一口氣又緩緩地壓下去,“大哥派人盯著你的事,你都知道了?”
楊不留一聳肩,未置可否。
倒是莊望餘光瞥著溫如珂,轉身搶了花孔雀的酒壺左一口右一口地暖身子,“尚書大人心中生疑,但是追蹤的本事不到家,跟蹤得時遠時近露了馬腳——”他頓了一下,掀起眼皮剜了想搶回酒壺的玉琳琅一眼,“二公子早就知道?”
“昨天回府上拿些冬裝,無意聽到的。”溫如珂皺了下眉,無意隱瞞,“昭王殿下既然敢拿鶻仁達試探你,想來他應當是知道了你跟阿爾番麗的關係。大哥他起初應當是不信的,但畢竟當初阿爾番麗在府上的時候大哥已經記事,瞞不住。”
陸老闆近來被昭王如此行事作何目的愁苦得快掉頭髮,豎起耳朵聽見溫如珂說起回府時才出聲,拖著凳子往前湊,抻長了脖子問了一句,“二公子,可曾聽到了尚書大人和昭王殿下近來有何打算?”
“事關昭王的話他從未在府上提及過隻言片語,倘不是因著不留跟我溫家淵源頗深,他也不會隨意提起。”溫如珂抱著手臂又是一嘆,擰著眉毛苦大仇深地看了楊不留一眼,“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