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大人這會兒正眼觀鼻鼻觀心的晃神兒,被溫二公子屈起胳膊肘懟了一下適才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雙手接過硃筆勾抹過的花名冊,瞪著紙上的名字,苦大仇深地擰著眉間。
南境駐軍的任命拖得太久了。
陶侃久不在廟堂,應天府裡是怎麼個雞飛狗跳的稀罕景兒陶大人一概不知——但陶竟澤這位頂天立地的小書生心思比京城裡頭那位抓著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錯處就要悶著頭一條路走到黑的方侍郎活絡不少,趨利避害並不礙於他堂堂正正行立於世,以丁憂之詞避開黨派之爭,小縣官兒也能當得穩穩當當。
說句實在的,倘非他轄下這座小縣城被攜裹在這一團亂麻中間,陶侃能一老本實地當個小縣令當到耄耋白髮——然事與願違,二十餘年方才安穩的江山裡外暗流洶湧,再當縮殼王八,怕是連怎麼讓人煮熟的都不知道。
南境的亂攤子陶竟澤一個人拿不定主意,屢次三番地蹭到肅王跟前爭論商談,偶爾順帶著蹭吃蹭喝,撿著肅王給楊不留補氣血熬湯的烏雞豬骨啃,支著油漬麻花的兩隻手,還真就提過南境駐軍將領的任命之事。
陶侃老神在在地搖頭晃腦拒不接茬兒。
諸允爅覺得稀奇,陶竟澤和溫如珂那年殿試像是風水不好似的,殿試候選滿當當盡是寧折不彎的棒槌,留在京城的靜水流深,遠走在外的不卑不亢不聲不響,一個兩個的倘非事到臨頭藏不住能耐,恨不得能縮頭躲一輩子。
“方彥君所作所為兵部得搭進去一半兒陪葬的,南境駐軍父皇傾注了不少心血,這兵權倒是拿到手裡,但卻落得這樣一個下場。”諸允爅搶過砂鍋雞腿吊著他,“問你話呢?蹭吃蹭喝有理了還?”
“今兒這雞肉比前幾天的香,是楊姑娘燉的吧?”陶侃一嘬手指頭,餘光瞥見楊不留提裙進屋,微微頷首見禮,勉為其難地為了雞腿折了回腰,“南境駐軍將領,殿下您和我熟悉的也就那麼幾位——能叫得上名號的,這次拖延叛軍差不多都露了面。再者說,這武將任命之事……您背後無數雙眼睛戳著脊樑骨,我一個小言官倒是想慷慨陳詞擬一份摺子呈遞聖聽,奈何東宮華庭雙眼高於頭頂,操心沒用啊。”
“也不盡然。”楊不留繞到書案旁,捻了一張隨手塗得亂七八糟盡是墨點的草紙,背對著陶侃給諸允爅瞧了一眼,拎過來按在陶侃跟前,“兵部這事兒拖得太久了。南境雖說因著如今殿下坐鎮不必急於一時,但是他這麼個兵權甚重威望過高的王爺總不能一直擱在這兒,南境總要有人接手,太子殿下畢竟待行伍之事不甚明瞭,這次陶大人回京覆命任務艱鉅,即便朝會上不提,皇上也會私下裡經由大人的口風,探一探如今的形勢。”
陶侃噎了一下,舉著雞腿兒沉吟半晌,“不是說如今太子監國,兵符又在東宮,任命一事若要徵詢,怎麼想也該是問太子殿下的意見吧?還當真能問到我這麼一個芝麻官不成?”
楊不留彼時笑了笑,沒說話。
誰成想還真就來了一遭一語成讖。
陶侃心裡苦笑不迭,面子上還得死撐,直勾勾地盯著花名冊瞧,瞧了半晌竟還真被他瞧出點兒名堂,幾不可聞地“唔”了一聲。
撇開被硃筆勾抹掉的,名簿裡所剩少半里還真就有陶侃眼熟的名字。
——洪光皇帝粗略批閱過一遭留下的候選,幾乎盡是久在南境的武將。
諸榮暻略微掀起眼皮看了看抿著唇憋著話的陶侃,閉眼捏了捏鼻樑,風中殘燭似的嘆了口氣,想了想,也沒繼續為難他,“南境匪患雖然能因著招安落定消停些時日,但南國門不可久無主帥,肅王養傷坐鎮也便罷了,總不好一直拖著——太子以往鮮少跟武將來往,昭王熟知的又大多在北境一線脫不開身……依朕之意,讓這個熊三暫代著主帥一職,且等肅王回京、兵部那一灘扶不上牆的混賬東西安排妥當,再作商議。至於其他的……”洪光皇帝叩了叩龍案,示意陶侃上前幾步,在名簿上點了幾處,“這些人裡,陶大人覺得誰靠譜兒?”
陶侃一呆,誠惶誠恐道,“微臣不敢。”
諸榮暻好聲好氣了幾句就沒耐心,陶侃偷偷抬眼一瞥趕忙換了個說辭,“……微臣斗膽。”
南境一役在先,懿德太子扣扣搜搜不予論功行賞在後,洪光皇帝點了這些位久在南境的武將,既是為免京中派人好高騖遠,也是替東宮拖拖拉拉的行事作風找補找補,日後也便懿德太子行事。
陶侃一心二用,嘴上文縐縐地談了幾句在南境一役時親眼見過的武將,心裡又細細琢磨了半晌,總算是後知後覺地回過味兒來——南境戰時前來襄助的人馬,似乎盡是當年南境副統領時州時將軍的舊部手下。
時州因著酗酒滅門案被革職抄家畏罪而死,軍中部下雖不知實情,卻或多或少受了些牽連,有滋有味兒的好事兒沒沾邊兒,險隘關口的苦差事倒幾乎盡數落在他們頭上……方彥君鬧事策亂,無論於公於私,熊三一行人前來支援都是理所應當無可厚非之事。
然而若要細想,楊不留一番通風報信招來的盡是時州舊部,此事未免合情合理得太過湊巧。
除非本就是有意為之。
諸榮暻半闔著眼皮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目光落在花名冊上似乎有些出神,待到陶侃默聲良久,方才輕聲一嘆,喃喃道,“要是時州還在,哪兒還至於糾結至此……”
走出華庭殿時已是落日斜陽。
東宮懸而未決的事務繁多,戶部溫如玦忙不開,工部人手緊,吏部所剩無幾的官員連軸轉了幾日徹底歇菜,溫如珂原本挑起京兆府的事兒就累得狗喘,一根兒麻桿戳在那兒——諸榮暻揪著他琢磨了半天,到底是沒忍心在這自幼體弱的溫二公子身上再壓幾根兒稻草,揮揮手,只叮囑他多多幫襯著他哥,讓人退下了。
陶侃一早僱的馬車收了銀子就跑,車伕見他不是京城裡的官兒也不怵他,陶大人無奈之下原本想蹭溫二的馬車,誰成想皇城根兒底下候著焦頭爛額地等著溫大府尹處理事務的捕快,陶大人只得揮手讓步,負手緩步走在車馬道上。
暮色蒼茫,斜陽染著衰頹暗紅的城牆。
不多時,昭王府的馬車輕踏而來,緩緩停在陶侃身旁。
昭王掀起錦簾,朗聲笑道,“陶大人,順路送您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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