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微雨未歇,陸陽聽著茶樓裡起鬨架秧子地講起了京中“毀容案”,堆了滿臉的不正不經不知何時消散無影,半醉半醒地撥開拎水添茶的茶樓夥計,搖搖晃晃地躲進了稀疏的雨幕之中。
楊不留先看了白寧一眼,小將士當即會意閃身跟了上去,楊不留這便回過頭來,在聽書聽得興致盎然的念兒腦門兒上敲了一記,拉著小姑娘快步追著白寧的身影。
不過楊不留最初對他的多加留意,倒與茶樓裡鬧得興起的毀容殺人案沒甚麼關聯,說書鬨鬧時亦未注意到他掩著半張臉喝茶醒酒,眼底傷感的稍縱即逝——楊不留只是因著他對泗水氾濫的煽動之事起疑,又聽一行商之人頭頭是道的擺弄起朝局,覺得蹊蹺無比。
三人一前兩後一路隨行,跟著腳步虛晃的陸陽挪蹭了快一個時辰,拐進了西市盡頭幾排散落老舊的民居。
楊不留拉著頭一次尾隨跟蹤頗覺刺激的念兒等在巷口,過了約摸一盞茶的功夫,便見白寧收著步子,悄聲跑到巷口執禮,“楊姑娘,人進了前面路口,左拐第三個宅院,院子不小,還分了前後院門。但這一排宅院幾乎沒人住,這兒——兩個巷口和北邊兩個巷口可以進出。繼續盯著嗎?我也覺得,這人憑空冒出來高談闊論的……有問題。”
楊不留心思太重,一夜未睡的腦子裡扭曲的清醒,她沉默了片刻,略一權衡方才點頭應聲,“翻牆探一探究竟,不過這人來路不明,千萬小心。念兒,你就呆在這兒,盯著這兩個巷口,如果看見甚麼穿著奇怪,或者是四處張望打量街上情況的怪人,馬上跑回王府帶人過來。”
念兒機靈,聞言抿著唇重重點了下腦袋,頓了一頓,問道,“楊姐姐你呢?”
“我?”楊不留笑著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我繞著院子外面走走看。”
宅院是破敗又翻新的,四周鮮少足印,顯然是沒什麼人氣兒——楊不留繞著白寧所指的宅院走了一圈兒,末了毫無收穫的在了微微嵌著門縫的後院院門前停下腳步。
她屏息聽了會兒動靜,確認除了風吹樹葉再無旁的聲響,這才躡手躡腳地靠近那扇門,眯起左眼,透過窄小的門縫,看見了一座正對院門的墳。
碑文朱漆,有如泣血。
諸允爅被楊不留沙啞低淺的聲音唬得頭皮發麻,“誰家會在後院立一座墳冢?”
楊不留無奈一笑,舔了舔仍舊發乾的唇,“我也是覺得詭異,所以想稍稍靠近看一看碑文的內容——結果一時得意忘形,被陸陽拿著麻繩勒住了脖子,差點兒嚥氣。”
楊不留每每提及生死鬼魂之類的事兒,諸允爅就百般忌諱,他拈起桌子上備著的糯米糕往楊不留的唇邊兒送,非要看著她吃進肚子裡才放心,“糯米辟邪的。”
“太甜太黏……”楊不留擰巴著眉頭,覺得肚子裡泛酸水,壓了兩口茶湯才舒服,“後來我拿針紮了他的穴位,他一嚷嚷,白寧和念兒就都跑過來了。我這才得了機會心平氣和的跟他聊上幾句,得知含煙姑娘的死訊。他還託我查明真相,洗刷冤情來著。”
楊不留把“心平氣和”說得一本正經,候在一旁的念兒和白寧面面相覷,忍不住偷笑出聲。
陸陽當時被掙扎喘息的楊不留活生生紮成了一隻刺蝟,滿院子張牙舞爪了半晌。楊不留跟他平心靜氣的溝通無果,末了只能叫白寧拿他意欲行兇的繩子把他自己捆上——楊不留也不知是一時興起還是刻意報復,趁著陸陽叫得跟殺豬似的功夫,還教起了白寧如何把人捆得更牢。
諸允爅當然知道楊不留一本正經的時候多半兒一肚子壞水兒,然而事關人命,他沒分神多想,只追問道,“冤情?案子不是還在調查中嗎?為何說是冤情?”
楊不留也微微沉下臉色,低聲道,“京兆府尹阮大人忙著調查趙謙來的死因,又覺得毀容案上多加一條人命拖得太久實在不妙,所以姑且以失足墜崖為由先行結了含煙姑娘的命案。”楊不留眸子裡略顯淒涼,“而且陸陽四處打聽得知,有幾個世族大家家中未出閣的姑娘也有傷情,只不過大多都被阮大人遮了風聲——畢竟因著傾慕男子而慘遭毒手……這話傳出去有礙姑娘家的名聲。”
話音方落,楊不留便斜睨著愁山悶海的諸允爅,打諢笑道,“你最近離我遠點,我怕英年早逝。”
諸允爅當即領會精神,驢唇不對馬嘴的表忠心道,“我保證,我一直為你守身如玉來著。”
信不信姑且再議,楊不留倒是不討厭肅王這股子對外迎風招展,對她恪守君子風度只敢抓心撓肝的撩撥的討嫌勁兒,眯著眼睛笑了笑,權當翻篇兒領情。
諸允爅緩緩地朝著楊不留貼過去,歪頭端詳著楊不留唇角的笑意,良久問道,“你想查這個案子?”
“事關肅王府聲譽,若是不知便罷,知道了總不能不聞不問。”楊不留屈起指節,輕輕叩了叩齒關,“而且……”
諸允爅眨了眨眼睛,“而且?”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楊不留笑道,“若能破案,事關多位王公大臣家的姑娘名譽,可以替殿下攬個不鹹不淡的人情……”
“……”諸允爅沉吟了片刻,手足無措的看向她,“可是……我今日剛把兵符帥印交出去。”
楊不留毫不意外地挑了下眉,“那豈不更好?沒了拉攏之嫌,這人情可就大了。”
約摸一炷香的時辰,肅王府的胖子在飯堂裡敲了敲鍋沿,招喚著開飯。
肅王府沒有上下不能同食的規矩,不過諸允爅這一尊大佛坐在飯堂裡大夥兒都不舒服,平日裡他難得在晚膳時回府,也便隨意吩咐著在書房裡用膳,沒甚麼講究。
飯菜備齊,肅王把伺候在身後的念兒歡天喜地的趕去飯堂吃飯,楊不留便在氤氳的飯菜香氣裡添飯盛湯,像是一瞬時重回了廣寧。
肅王府不善精食細膾,大鍋菜飯也就比尋常百姓家多些葷腥,粗茶淡飯倒也自在。
諸允爅抱著楊不留一早特意留給他的包子不撒手,口齒含混的唸叨起今日在朝堂上下聽來的閒言碎語。楊不留不怎麼插話,時不時地咬著筷子尖兒若有所思,再被諸允爅伸出一隻油爪子撥開。
諸允爅忽然覺出留意楊不留下意識的小動作的趣味來,他瞧著不能咬筷子尖兒就開始無知無覺地用食指點著筷子的楊不留,溫吞地笑了一聲,繼續方才的話說道,“阮紹嚷嚷著京中疑案叢生的時候我還納悶來著,合著這案子還跟肅王府有牽連……現在倒好,毀容案鬧得滿城風雨不清不楚;趙謙來的案子也不好交代,查到頭,秦守之他得罪不起,不查,父皇似乎又捏著他們二人什麼把柄,沒法兒糊弄。”
楊不留壓了下唇角,“殿下為何認定,殺死趙謙來的罪魁禍首,一定是秦守之呢?”
這話問得諸允爅一愣,顯然在此之前,他根本就理所當然的沒考慮過其他可能,“趙謙來知道的秘密太多,秦守之擔心他敗露遭到牽連,自然要動用勢力殺人滅口……之前押解趙謙來入京時也是這般猜測,無衣在路上遭劫也發現了秦守之養的暗衛毒鏢——只不過因為飛雁署橫插一槓,著實混亂了一陣子……如今來看,仍是秦守之嫌疑最大,不是嗎?”
諸允爅越說越沒底,咬著包子琢磨了半晌,弱弱地看向楊不留。
“這些倒是沒錯的,不過……”楊不留似笑非笑道,“許是對京中局勢瞭解得一知半解,我只是覺得依照秦守之謹而慎之的行事風格,趙謙來既然已經供認不諱,且不論是否言語提及秦相爺其人,大理寺本可以依著趙謙來的供詞,一路摸查到平章政事,乃至秦守之的頭上——這個時候趁亂殺了趙謙來,其實意義不大,還會讓皇上更生警惕。而且皇上現在顯然已經一改以往隔岸觀火的態度,否則,他也不會在朝堂之上,把威脅阮大人的話說得那麼分明。”
楊不留似乎食慾不振,不怎麼伸筷子夾菜吃飯,諸允爅把包子挪到她跟前,轉而把那碗快被她戳成蜂窩煤的白飯扯到自己跟前,若有所思地挑了一口,“所以父皇並未當真讓大理寺徹查到底,而是想借此機會讓秦守之知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