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密碼
汴河支流的晨霧還未散盡，沈清歡蹲在廢棄的磚窯旁，指尖撚起一撮混著艾草灰的黏土。遠處漕船拉響的號子穿透薄霧，驚飛了草垛裡覓食的麻雀。她將黏土搓成細條，在青磚上勾出歪斜的九宮格——這是上月在老茶鋪地窖發現的《徐氏灶經》殘頁裡記載的傳信法，二十年前運河船孃們用過的土法子。
”東市劉記包子鋪的炊煙比平日早了半刻鐘。”林婉兒撥著新淬的鋼弦走近，斷音震落磚縫間的蛛網，”蒸籠第三疊用的是松木屑，冒的是青煙。”
沈清歡在九宮格填入數字，青磚上的黏土紋路逐漸顯形。松木青煙對應《灶經》中的”三長兩短”，正是商會預警訊號。她忽然掰開半塊冷硬的麻餅，黴變的餅芯裡裹著片焦黃紙頭——昨夜巡更夫塞來的密信，寫著西郊炭窯有生面孔出沒。
”讓瘸叔把陳年橘皮送到碼頭。”她將麻餅碎屑撒向晨風，”混著硝石粉的橘皮炭，遇潮能冒紫煙。”林婉兒反手扯斷琴絃纏在磚塊上，染著蔻丹的指甲刮過磚面，黏土紋路遇絃音震顫，竟顯出水路暗道的標記。
辰時三刻，汴京七十二坊的炊煙次第升起。沈清歡立在糧市鼓樓，看著不同顏色的煙柱在蒼穹交織。趙娘子綢緞莊後廚飄著靛藍煙——那是混了靛藍草染料的樟木屑，代表”貨船平安”；孫大娘米鋪騰起乳白煙——糯米殼混著石灰粉，意為”糧價平穩”；最紮眼的是西郊那縷赤紅煙，松脂摻硃砂的配方，分明是《灶經》裡示警的”狼煙”。
”紅煙起處，當有五百斤硝石運出城。”謝雲舟的咳嗽聲混著藥香傳來，他蒼白的指尖在地圖劃出弧線，”按煙柱傾斜角度，該是走南麓廢驛道。”羊皮地圖上的墨跡被冷汗暈開，他袖口露出的繃帶還滲著血——三日前追查私鹽販子時中的冷箭。
瘸腿老趙突然踹開柴房門，缺指的手掌拎著半袋焦炭：”漕幫兄弟在驛站後廚扒出來的。”炭塊裂開的截面泛著青灰色，分明是官窯特供的軍械燃料。沈清歡撚起碎炭在鼻尖輕嗅，鐵鏽味裡混著熟悉的赤箭麥苦氣——與五年前蘇景明操縱糧價時的毒炭如出一轍。
”改燒艾草。”她將炭塊擲入水缸，滋啦騰起的紫煙驚散了樑上家燕，”讓船孃們在炊餅裡裹茴香籽，煙柱打旋便是求援訊號。”林婉兒反手將鋼弦釘入樑柱，二十八個音階對應汴京二十八處哨點，餘音在晨光中蕩出漣漪。
午時的日頭爬上旗杆，沈清歡蹲在西郊炭窯的背陰處。五十步外的土灶正冒著不正常的赤煙，松脂燃燒的爆裂聲裡混著鐵器相撞的脆響。她摸出貼身藏著的橘皮炭，指尖在磚縫間摩挲——前日廚娘們用豆腐雕的通風孔仍在，這是混入敵陣的關鍵。
”第三車要發往棣州。”蒙面人的交談聲隨風飄來，車轍印裡灑落的黑粉在日光下泛著金屬光澤。沈清歡佯裝拾柴，將橘皮炭混入柴堆。青煙騰起的剎那，遠處米鋪的乳白煙突然打橫——這是瘸腿老趙發出的合圍訊號。
”走水啦！”她撞翻水桶，浸濕的橘皮炭遇熱爆開，紫煙裹著茴香氣息沖天而起。二十八個哨點的炊煙同時變向，靛藍與乳白交織成天羅地網。謝雲舟的馬車從斜刺裡沖出，車轅暗格彈開的陶罐裡，陳醋潑向赤紅煙柱，酸霧中顯出手推車的輪廓。
”是官制火器箱！”林婉兒的鋼弦纏住欲逃的騾馬，琵琶箱底層的磁石吸出箱角鐵片——工部虞衡司的蓮花紋清晰可辨。沈清歡趁機掀開車簾，雙層夾板裡滾出的不是硝石，而是裹著糖霜的陳糧——正是新政嚴查的黴米走私。
瘸腿老趙的砍柴刀突然架在領頭人頸間，缺指的手掌扯下面巾——竟是東市糧鋪失蹤半月的賬房先生。那人耳後黥著的蓮花刺青沾了煤灰，與五年前工部暗樁的印記分毫不差。
”炊煙為信，終究燒不盡陰溝裡的老鼠。”謝雲舟咳著展開染血的《灶經》，殘頁邊緣的焦痕拼出陌生圖案——三股煙柱交纏如蛇，正是當年徐禦廚案未破的密語。
暮色染紅汴河時，七百處民宅同時升起報平安的炊煙。沈清歡在食肆後院埋下最後一壇橘皮炭，抬頭望見紅綃立在染坊簷角。金絲蓮花鏈墜在暮風中輕晃，倒映的炊煙竟在蒼穹拼出個殘缺的”卸”字——這是百名船孃用船灶擺出的送別禮。
瘸腿老趙忽然打翻藥罐，缺指的手掌蘸著藥汁在磚面勾畫——西郊炭窯的赤煙餘燼裡，藏著半枚帶牙印的炊餅。謝雲舟的瞳孔倏地收縮，那牙印的缺角與二十年前東宮中毒案的關鍵證物嚴絲合縫。
五更梆子刺破殘夜，最後一縷炊煙消散在城樓飛簷。沈清歡將《灶經》殘頁鎖進樟木箱時，箱底突然滑落片焦黃的油紙——上面歪斜的炊煙圖案，與紅綃映出的”卸”字拼成完整的蓮花烙。
漕船拉響的晨號驚散薄霧，林婉兒的鋼弦在灶臺刮出《破陣樂》的變調。謝雲舟握著的藥杵突然頓住，雄黃粉在陶缽裡聚成個猙獰的”宴”字——這味本該驅邪的藥材，此刻卻透著山雨欲來的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