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宴
暮色漫過朱雀橋時，沈清歡正蹲在後廚揀選明蝦。青石臺面上鋪著冰鎮過的荷葉，蝦須上凝著的水珠在燭火下泛著琥珀光。她將第七隻蝦翻過身，甲殼縫隙間沾著的靛藍粉末讓指尖一顫——這是運河船孃用來標記毒物的靛草汁，昨夜剛添進炊煙密碼的示警清單。
”東市送來的茴香缺了半斤。”林婉兒抱著新淬的鋼弦跨過門檻，斷音驚落了樑上積灰，”說是拉貨的騾車翻了，可我瞧那車轍印深得能埋進馬蹄鐵。”她染著蔻丹的指甲刮過蝦殼，靛藍粉末在燭光下顯出蓮花紋——正是工部殘餘勢力的標記。
沈清歡將毒蝦浸入陳醋，酸霧騰起間摸向灶臺暗格。裝著《庖廚列傳》手稿的樟木匣竟挪了位置，匣角沾著硝石粉——這是瘸腿老趙獨有的防賊手段。她忽然掀開蒸籠，本該雪白的米糕泛著詭異的青灰色，米香裡混進絲縷赤箭麥的苦腥。
”謝公子咳得厲害，藥罐子都燒裂了兩個。”紅綃的聲音混著藥香飄來，金絲蓮花鏈墜在蒸騰的熱氣中輕晃，”說是要嘗最後一道翡翠羹，可這菠菜汁……”她指尖的銀匙突然頓住，翡翠色湯汁裡浮著幾點硃砂，遇銀即泛起靛光。
瘸腿老趙踹門而入的動靜驚散了詭異的氣氛。缺指的手掌拎著半截麻繩，繩結處纏著片焦黃的油紙：”漕幫弟兄在碼頭貨箱夾層扒出來的。”紙上的炊煙圖案歪斜如蛇行，與《灶經》殘頁的密語嚴絲合縫。謝雲舟的咳嗽聲自廊下傳來，他蒼白的指尖撫過麻繩勒痕：”這系繩手法，像極了二十年前往東宮送毒膳的腳夫。”
戌時的更鼓混著油鍋沸騰聲傳來。沈清歡將錯位的蒸籠層層拆解，第三層屜佈下壓著張灑金箋——”戌時三刻，斷腸宴開”。字跡用蝦醬混著硃砂寫成，遇熱即滲出腥甜。她忽然掰開準備裝盤的杏仁酥，夾層裡的紙條裹著硝石粉，畫著食肆平面圖，後廚水井被朱筆圈了紅。
”改走西門送菜。”她將毒蝦埋進花盆，腐土瞬間騰起紫煙，”讓趙娘子把素紗簾換成靛藍布，孫大娘往糯米裡摻三成黍米。”林婉兒反手扯斷琵琶弦纏住樑柱，二十八根鋼弦在暮色中繃出警戒網。紅綃突然掀翻藥罐，雄黃粉遇水汽凝成箭矢形狀，直指後院古井。
瘸腿老趙佝僂著背挪開井蓋，缺指的手掌攥著繩結：”井下三丈有暗箱。”麻繩突然繃直，吊上來的不是清水，而是裹著油布的鑄鐵箱。謝雲舟用銀簪挑開鎖眼，箱內二十壇”女兒紅”正滲出靛藍液體——正是五年前蘇景明用過的毒酒配方。
”該去地窖取備用酒了。”沈清歡忽然提高嗓音，指尖在酒壇縫隙快速劃過。林婉兒會意地撥響《破陣樂》，鋼弦震顫中，藏在樑上的黑影應聲墜落——正是東市糧鋪失蹤的夥計，耳後黥著的蓮花刺青沾滿井泥。
子時的梆子驚破僵局。沈清歡立在蒸騰的灶臺前，看著最後一籠荷花酥鼓起金黃的皮。謝雲舟忽然劇烈咳嗽，掌心血珠濺在青瓷盤上，與荷花酥的胭脂餡混作一團。瘸腿老趙用砍柴刀撬開暗格，本該存放食譜的暗匣裡，躺著半枚帶牙印的炊餅——缺角與二十年前東宮證物完全吻合。
”該擺席了。”紅綃捧著鎏金食盒邁進門檻，金絲蓮花鏈突然勾住窗欞。夜風卷著張焦黃的紙片撲進灶膛，未燃盡的”卸”字在灰燼中忽明忽暗。沈清歡將荷花酥擺成七星陣，每塊酥皮暗紋裡都藏著黍米拼寫的密語——”薪火相傳”。
五更天的晨霧漫過食肆匾額時，最後一桌殘席撤下。沈清歡在樟木箱底層摸到卷泛黃的手劄，父親的字跡在黴斑間浮現：”庖廚之道，不在佳餚，而在護住灶臺後的萬家燈火。”謝雲舟的咳聲混著晨風傳來，他倚著門框擦拭銀刀，刃面映出第一縷刺破陰雲的晨光。
瘸腿老趙突然打翻鹽罐，缺指的手掌在滿地晶粒中勾出個”安”字。運河方向傳來船孃們新譜的號子，七百處炊煙同時升起，在朝霞中連成綿延不絕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