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者抬頭望望天色。細雨如珠,聲勢漸弱。「車馬到山洞休整,我們聚集人手,清理道路。」
厄運。梅里曼瓦爾心想,我們才走出沒多遠,就被迫停下。如今暴雨已歇,泥石流雖然威脅不大,但商隊馬車無法通行。作為搭車的傭兵,他們也不得不去幫忙。
加上薩斯傑,一共六人前去幫手。「交際花」安修卻能舒舒服服待在車上,為大人們彈唱取樂。音樂飄出山洞,飄進梅里曼瓦爾的耳朵裡。它們藏在潮溼的髮間,完全稱不上得勁,他儘可能忍住抖它的慾望。也許他們生了篝火,享受乾燥和熱量。
「唱什麼唱,磨人耳朵!」矮人嘀咕。「美麗又好心的夫人,卻偏偏是個聾子。」
薩斯傑的神情彷彿在說贊同。此人對待傭兵們的態度不盡相同,他將尊敬和友善給了梅里曼瓦爾,將欣賞和讚歎給了「火雨」阿士圖羅、「鸚鵡」芬提和維修師巴爾巴泰,最後,他也將輕蔑給予安修和昆松。此人是個崇拜勇力和技藝的武夫,這點他表現得相當明顯。
但他從沒嘲笑過安修,可能也清楚是樂手帶他們找到了賺錢的路子,也找到了離開幽靈領的車隊。沒有錢、沒有藥草,傭兵們肯定只抱著盒子就走了,不必拖著個固執的獵手,還得替他
找仇人。
在梅里曼瓦爾看來,大多數凡人其實辦不到這點,而吝嗇的貴族們反而不惜禮節——當然,也只可能是表面的禮節。人的本質是一樣的。就連西萊夫,他的家族在佈列斯,人們也得恭恭敬敬地稱呼「爵士」。
哪怕這位爵士大人是頭狼人。
看來佈列斯人並不懂狼人的習俗,梅里曼瓦爾邊刨泥沙邊想,伊士曼人則不然。早在拜恩得勢前,南國便早已流傳著稀奇古怪的傳說了:雪人,狼人,飛翼騎士,地獄,女巫,通往精靈遺蹟的廢棄礦洞,還有冬神……這些故事是孩子的睡前童話,是講給探險家和外地人的精彩秘聞。大家都這麼說。
而佈列斯人沒有這些想象力。在他們眼裡,伊士曼是孱弱小國、是黑暗邊緣未開化的野蠻族群,但仍算是同族。佈列斯的凡人——包括他所見的大多數未點火和低環冒險者——總是幻想南方人的貧窮、卑微和貪婪,但他們斷然不可能想到狼人會獻祭同族,乃至於血親相殘。西萊夫正是憑藉這些人的慣性思維而成為爵士的。
梅里曼瓦爾加入他的家族已有三年之久,或許不足三年。如今,曾帶領大家狩獵魔怪、向月亮獻祭族中老人獲得庇護的族長西萊夫,不僅完美融入了佈列斯帝國上流社會,還要將族人拖進他的權力遊戲。梅里曼瓦爾才不想當他的棋子。
至於獵手薩斯傑,梅里曼瓦爾放慢動作,這傢伙是死是活,與我何干?他的命運並不掌握在我手中。仔細想想,既然破碎之月總能贏得勝利,那他的行為——遵令行事或提前出示信件——似乎沒有那麼重要。
就在這時,忽然萬籟俱寂,身後源源不斷飄來的不和諧音符戛然而止。
梅里曼瓦爾猛轉過身。腳步聲。他第一時間望向山洞,卻沒看到陌生人的蹤跡。守衛目不斜視,僕役各司其職,營地一切如常,只有樂聲止息而已。難道夫人終於恢復了聽力?還是旁聽的僕人忍不住拆了那把破琴?
人們並不像梅里曼瓦爾一樣在乎音樂聲,可能他們壓根沒聽到。他看到阿士圖羅剷起一鍬土,手臂的肌肉緊繃著彼此牽拉。他也聽見芬提在灌木叢後邊脫褲子邊哼歌——這傢伙唱得比安修好聽多了。
但薩斯傑一定聽見了。他抬頭朝身後望,被侍衛瞧個正著。「別偷懶!」他衝獵手喊,隨後向梅里曼瓦爾走來。一個矮個子跟在他旁邊,模樣和他完全是兩類人。
梅里曼瓦爾不禁打量對方,這個穿得像條魚,渾身都是亮閃閃的金屬片,手握叮叮作響的三腳架的傢伙,卻也算不上陌生人。此人乃是夫人在斯吉克司收集的諸多噪音製造者之一,在她心中的地位和安修不相上下。
「夫人要見你。」侍衛告訴他。
傭兵隊長丟下鐵鍬,「要我洗洗手麼?」
「不用。跟他過去。」
穿一身金屬鱗片的傢伙面帶微笑,以顯示自己的淡然態度。但當梅里曼瓦爾站在他面前時,他後退一步。「你是狼,還是狗呢?」
「我是傭兵,大人。」
「明擺著的。你最好離我遠點。」
擔心我用一隻手擰下你脖子上長的小瘤子?很合理。「夫人找***嘛?」
對方毫無回應之意。「離我遠點,你這臭烘烘的狗。」
這你可錯了,我們剛洗完澡,用的還是同一個花灑,你該一視同仁才對。梅里曼瓦爾戴上帽子。在他的傭兵團,只有安修會花錢買香水。商隊的主人自然也有香水味道,不過雨下了這麼久,他只聞到泥土的腥氣。
這位好心拯救了安修的夫人,梅里曼瓦爾無緣與她碰面。而從她手下人的口中,傭兵們打聽到的是謠言、下流玩笑、來往站點和商隊的載貨種類,即便在幾個管事那裡,他們也得到粗糙的評論,比
如聲音甜美、心地善良、不計小節之類,亦或是稍有些獵奇趣味。
當然,人們重點提到了她的慷慨。
一個人的富有不代表慷慨,後者很可能意味著別有所圖。阿士圖羅出身小貴族,知曉財富背後的秘密。「除非她是深閨裡的***,否則絕不簡單。」火雨警告。「眾所周知,純潔少女是不會離家這麼遠的。」一會兒我們就能知道答案。
他聽從了阿士圖羅的建議,但警惕之餘需要變通,不然他們還在斯吉克司領傷腦筋呢。當安修證明商隊的貨物確有其實後,梅里曼瓦爾不再追根究底,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說到底,倘若這女人真有什麼盤算,梅里曼瓦爾也可以拒絕她。
安修和他的琴完好無損地等在山洞前,一見他便站起身。「梅里曼瓦爾。這是隊長的名字。」
「夫人。」傭兵隊長低下頭。
「真是伊士曼人。」一個梅里曼瓦爾所聽過最悅耳的嗓音說。「你來自鐵爪城?還是四葉領?」
「我生長在四葉領,大人。」這當然是謊話,但能有效避免一些麻煩。
「為我們彈奏一曲吧,親愛的。」女人對安修說。「你似乎不是人族?」樂聲中,她繼續詢問。
梅里曼瓦爾帽子下的耳朵輕顫。安修這小子到底吐露了多少秘密?「就是這樣,我大概有點異族血脈。」
「黑暗之地的黑暗族群,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