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談競的要求,王老闆帶走了兩個請求等待上級批示,關於他要不要“再立新功”,而另一個則是於芳菲和她的心結,1934年那個在天津去往滿洲途中被炸燬的火車,火車上載有她的生母和所剩無幾的家人,於芳菲將這當做罪證,並因此投進敵人的懷抱,對同胞恨之入骨。
於芳菲是一個早晚都要處理的麻煩,看在金賢振的面子上,他不願意動武,所以最好的結果就是他用事實打醒這個滿腦子漿糊的女人,然後將她遠遠地送出國去,永遠、永遠、永遠不要回來。
哪怕戰爭勝利了,她最好也不要回來,拋棄國土的人,國土也會拋棄她。
上級的訊息返回的很快,但只有對“造假立功”這一件事的答覆,使談競失望的是,那個答覆是“同意”,他們一定是被王老闆說服了,他想,如果傳話的人是他自己,或者他和王老闆一同去面見上級,那最終的答案絕對不會是“同意”。
現在不是“立功”的好時機,談競仍然如此堅持,他的堅持沒能說服王老闆,反而還惹惱了他。“你被那邊的人說服了,”王老闆惱怒地指責,“你將她當成自己人,她可未必這麼想,我告訴過你,戴老闆和陳老總是‘國’字下面的兩家人。”
“但四萬萬中國同胞是一家人,”談競心頭也躥上火氣,同他爭執,“我們都身處龍潭虎穴,這樣的外部環境之下,沒人有心思搞什麼門戶之見!”
王老闆一臉震驚地看著他,抖著手指他:“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們身處龍潭虎穴,難道我就不是?你以為我願意搞什麼門戶之見?這還不都是上頭的意思?上頭要搞,我們有什麼辦法!你最好不要拿什麼外部環境來壓我,死在這種環境下是為國捐軀,可如果成為了上級鬥法的犧牲品,那沒準還要被辱為賣國賊!”
他情緒激動地喘了口氣,端起一隻陶碗來咕咚咕咚喝了一碗涼水,快速平復心情,瞥他一眼,道:“這是上級的決定,你同我爭執也沒有用,最多我將你的意見傳達過去,但我認為,沒這個必要,就算不是立給棲川旬,而是給於芳菲,你都需要這個功。”
談競最終放棄爭執,他以後還要和王老闆繼續搭檔,因此最好不要在大敵當前的時候同自己的搭檔弄僵關係。現在不是“立功”的好時機,但立了應該也不會惹來什麼麻煩。棲川旬是個精明到骨子裡的人,但於芳菲不是,如果這個“功”能打消於芳菲對他的懷疑,那也算是個不錯的成果。
陪他一起表演這出戏的是地下鋤奸隊,他只知道這個籠統的名字,剩下便一無所知。王老闆居中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或許是別人安排的,對於談競來說,這些都不重要,他只要在預定的時間到達預定的地點,然後做需要他做的事情——真是一個索然無味的流程。
行動目標是政保局的一個文員,平日的工作就是想辦法策反重慶和延安兩方能聯絡上的高官,稱不上成效斐然,但也足夠他在保住現在位置的基礎上,憑藉年齡爭一爭更高的職位。
這是一次註定失敗的暗殺,使他們失敗的人當然就是談競,鋤奸隊的人將在收到約定好的暗示後撤離現場,留下“挫敗敵人陰謀”的談競接受生還者涕淚橫流的感謝。
這是一個萬無一失的計劃,因為沒有人想到鋤奸隊會貿然對這個沒什麼威脅的人出手。但就在行動的那天早上,談競卻莫名感到心神不寧,這種慌張感讓他一陣心悸,忍不住再次請求王老闆取消計劃。
“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了,”王老闆安慰他,“這種事情,我們和他們都不是第一次做了,你不要緊張,也不要胡思亂想。他們也是有經驗的人,如果出現意外,會自己隨機應變的。”
“可我覺得很不安……”談競用力皺著眉,撐起自己的肋骨做深呼吸,他是真的不安,額頭上甚至開始冒冷汗。
“不要想那麼多。”王老闆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來接他的車已經到生煎饅頭店門口了,王老闆陪著他一同走出去,手裡還捧著一個油紙包,在談競坐進車裡之後,諂媚地遞給他的司機,“一點心意,請您收下。”
司機不好意思當著上司的面收受賄賂,因此一本正經地拒絕,直到談競在後座咳了一聲,冷淡地開口:“一份生煎而已,推讓什麼?給你就收下,記號這家店的位置,以後或需要常來替我買生煎。”
按照原計劃,在他到達辦公室的四十分鐘後,會有一個電話打進來,告知他今日鋤奸隊的行動,然後他就一邊趕往現場,一邊快速通知警察署前去抓人。
他會比左伯鷹晚一步到達現場,按照原計劃,在他到的時候,目標人物剛剛死裡逃生,而鋤奸隊的人則溜得一個不剩。約定的暗號是“賣報,濱南晚報”,由盯著左伯鷹的同志傳遞,當警察署的車開出大門後,這個人就會抄近道快速趕往現場,喊出這聲暗號。
談競在心裡反覆推演整個計劃過程,尋找每一份可能出事的漏洞,可心裡依然慌亂,甚至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那個電話在他到達辦公室四十分鐘後準時打了過來,但內容卻完全出人意料。
“出事了。”電話裡只有這三個字,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忙音。這是個他從來沒與聽過的聲音,那個聲音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背景音是滿片的雜亂,他甚至隱隱聽到了驚慌失措的尖叫聲。
出事了,冷汗一瞬間浸透襯衫,但他什麼都不能做。一整個上午毫無音訊,下午依然。談競強迫自己安安穩穩地呆在椅子裡,他現在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等人確定安全後來主動聯絡他,如果計劃暴露了,那麼他任何與此有關的行動都會連累到自己。
一整天沒人聯絡他,緊接著是一整個晚上和一個上午,熬到第二天中午的時候,金賢振來跑來給於芳菲送吃的,跟他碰了一面。
“有件事情,我不知道你接沒接到訊息。”金賢振道,“我們那死了個人,不知道是重慶的還是延安的,反正是搞暗殺的,要動我們的錢主任。”
錢主任!錢主任正是鋤奸隊的目標人物。
談競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雲淡風輕地“嗯”了一聲。
金賢振瞅著他的臉,忽然笑了一下:“看來這事兒你知道,你參與了?”
他猛地一慌,但臉上卻什麼都沒表現出來,甚至還慢慢笑了一下:“開什麼玩笑。”
“那你的反應不對。”金賢振的笑容有些促狹,他伸手去掰談競的下巴,強迫他看向自己,“正確的反應應該是這樣……”
一個大吃一驚的表情出現在金賢振臉上,他倒抽一口冷氣,緊張地瞧著自己,鬼鬼祟祟地壓低聲音:“他死了嗎?”
這的確是正確的反應,在金賢振做出表情的第一秒鐘,談競猛然反應過來,一個對暗殺計劃一無所知的人猛然聽到這個訊息,的確應該是這個反應。
“但你也不用太緊張,除了我姐,應該沒人會來問你。”金賢振揉揉自己的臉,看著他笑起來,“放心,人已經死了。”
所以他沒有機會出賣你。
金賢振離開的時候,心情頗佳地吹著口哨,留給談競一個吊兒郎當,搖搖晃晃地背景。這個人太懂得遊戲規則了,在他找自己說這番話的時候,專門找了辦公樓後停車的空地,天開地闊,沒有任何隱藏,或安裝竊聽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