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競將袖珍相機裡拍攝的照片洗出來,交給了王老闆。小野美黛畫得極其詳細,就連進地下實驗室的暗格樣子都栩栩如生地畫了出來。那間實驗室藏在育賢學院的倉庫下面,上面是學校日常使用的消耗物資,下面就是陰森恐怖的人間地獄。
王老闆翻完那些照片,默默點起一根菸來,他的反應比小野美黛鎮定得多,因為在談競將糖丸成分分析報告交給他時,他就已經對這樣的結果有了一定的心裡準備,只是在踩滅香菸的時候不清不楚地罵了一句:“殺千刀的王八蛋!”
“這些只能用作資料,不能是物證,”他把照片整理好,找了張防水的油紙包了起來,“還是得要那間實驗室的照片,或是日方進行人體試驗的原始資料。”
談競沒有交出他和小野美黛的對話錄音,因為那錄音其實沒什麼實質性的內容。其實那是一個好機會,小野美黛神智錯亂的時候,防備心幾近於無,如果那時他有意識地做引導性提問,足可以得到能做證詞的錄音內容。
但他卻沒有問。談競在小野美黛家時捫心自問,為什麼會對敵人心慈手軟,這問題折磨得他一夜未能成眠,而小野美黛顯然誤會了他通宵未睡的原因,次日看到他那張略顯疲憊的臉時,眼神裡明顯帶了點溫柔的感動。
“這間實驗室,你覺得我們的人能得進去嗎?”王老闆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
談競咳了一聲:“不能。”
王老闆陷入沉默,他沒有質疑,因為只從小野美黛的素描上就足夠看出,那實在是個戒備森嚴的地方。
“這種事情,總不能就讓它在我們眼皮子底下發生,我們還置若罔聞吧。”王老闆又點燃一支香菸,“能不能想想別的辦法?他們做了這麼多人體實驗,總不至於把所有的結果都藏著掖著。”
育賢學院的實驗結果會定期送到位於滿洲的實驗總負責人石井手上,這樣機密又龐大的資料,不可能透過電報等遠途通訊裝置傳達,只會不遠萬里將紙質檔案送去東北。
他從王老闆的煙盒裡抽出一支香菸,是重慶的菸草,熟悉的味道安撫了他的情緒,他將那支菸抽完,抬頭對王老闆道:“我有個辦法,去劫濱海往滿洲送資料的運輸車。”
從濱海到滿洲,火車晝夜不停,需要四天才能開到,而日軍兵源有限,這種勞心勞力的運輸工作通常會交給偽軍解決。王老闆聽他說到這裡,激動地一拍大腿:“我店裡有個熟客,叫孫四,他就個給當局守門的偽軍!”
孫四在王老闆的生煎包子鋪吃飯很少給錢,賒賬賒得連王老闆都記不清他究竟欠了多少。但為了回報,他偶爾會給王老闆放一些口風,都是他從當局各色官員嘴裡聽說的,一些發小財的歪門邪道。雖然王老闆從來不去做,但當孫四小撈到一筆橫財的時候,也會故作大方地付雙倍飯錢,就當還了之前欠的所有債。
王老闆迂迴地跟他打聽偽軍運輸隊的活計,說他有個親戚,想走後門安排進去吃皇糧。
宰相門房四品官,孫四雖然只是個守門的,可他守的畢竟是當局的門,偶爾也能跟那些衣冠楚楚的大人老爺們搭上話,因此在底層偽軍裡頗有地位,當即便拍胸脯保證,直要王老闆的親戚是良民,他一準能給人塞進運輸隊裡去。
“不過你去那地方幹嘛?”孫四吃完了最後一個生煎,用筷子敲著空蕩蕩的盤子,“一點油水沒有,還成天累死累活的,那上起工來,晚上都睡不成覺!”
“哎呀,哪還能惦記油水,能領個餉就謝天謝地了。”王老闆給他端來一碟肉餡生煎,還有一大碗濃濃的紫菜雞蛋湯,裡頭還擱了點蝦米,諂媚道,“孫爺還沒吃飽吧,來來,再來一份……那這運輸隊,多久上一次工啊?”
“可不清閒!一點錢不送的話,近的地方輪不到你,成天盡往滿洲跑。”孫四毫不客氣地夾起一隻生煎往嘴裡塞,頓時被燙的連連呼氣,緩了好一陣才嚥下去,“這兩天就有一趟車要過去。”
他說著,喝了一口湯,忽然斜眼瞥著王老闆:“雞賊啊王老闆,我來你這喝了這麼多回湯了,可從來沒喝到過帶蝦仁的!”
王老闆連忙陪笑:“這是我去河裡撈的,又不是天天撈,哪能回回都有呢?您老要是喜歡,我下回撈了給您攢著還不行嗎?”
“那你可記住了,”孫四敲著碗邊,“下回來要是沒蝦仁,我可就要掀你攤子了。”
王老闆滿口保證,又弓著腰打聽:“那要是分到滿洲那趟線上,得多久跑一次?”
孫四又夾了個生煎,漫不經心地回答:“一般是兩個月一回,但中間偶爾也有加塞兒的。”
王老闆想了想,又問:“那往滿洲,拉的是太君,還是東西啊?”
“當然是東西了,濱海這地方哪有那麼多太君給你拉,”孫四嫌棄又輕蔑地回答,“你那親戚要來就給個準話,大廳這麼多沒用的幹什麼?”
王老闆急忙陪笑:“這不是看看這口飯他能不能吃上嗎,孫爺,實話說與您,我這親戚要是有那麼一兩分本事,他自己就謀生路去了,哪用得著勞煩您呢?”
孫四笑起來,對王老闆搓錯大拇指和食指,做了個數錢的動作,顯然是躍躍欲試著準備敲他一筆竹槓,從這裡發個小財。
“這年頭,這個就是本事。他要是能給太君幹活,那就是大本事,太君吃肉,咱們咋不咋能撈口湯喝嘛,你說是不是。”
王老闆連連點頭:“是是是,您說的太對了,那我回去跟他老孃商量商量,這老婆子也是倒黴,為著她那不成器的兒子,棺材本兒都賠進去了了。”
孫四大笑,抖了抖自己的錢袋子,銅子兒和紙鈔摩擦的聲音此起彼伏,他眯眼睛聽著,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對王老闆說:“他要進了咱們和平建國軍的隊伍,沒準能給他老孃置辦個金絲楠木的棺材本兒!我說王老哥,別看我剛說運輸隊不行,那根外頭比,也好了幾重天了,要不是咱老哥倆關係好,我還不松這個口呢!你跟你那老嫂子好好說道說道,不行讓他過來,先跟著跑一趟車,見見世面!”
他主動提出這個邀請,王老闆真是求之不得,但是卻不能真的跟著去跑車,在這趟註定要出事故的車出事故之前,他得好好地把自己完全摘出來。
因此王老闆提議:“跑車可不敢,他一個愣頭青,萬一耽誤了車上爺們的正經事,那不就是造孽了嗎,要不這樣吧……”
王老闆回到櫃檯,抓了一大把銅子:“孫爺,您回頭找個機會,把我這親戚……嗨,要是您不方便,帶我也行,我上車上看去看,知道知道是怎麼回事,也好跟我那老嫂子說。”
要真把人弄去跑車,孫四可能要費點功夫,但只是帶人上車見世面,對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孫四收了那把錢,樂得嘴都笑歪了,當即表示妥得很,他要是願意,甚至能跟那個親戚一起上車去開眼。
王老闆跟孫四約好了時間,這件事談競完全沒有出面,他帶了一個精通機械的特工上去熟悉車型和路況,好回來為談競制定行動方案。見面的那天,王老闆又給孫四準備了幾張小面額的法幣,請他“去和兄弟們買瓶酒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