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沉默巨獸般的軍車遠去了，紀秋收回目光，轉過臉看向夏柏野，剛想開口，前方卻突然匆匆跑過一隊全副武裝計程車兵，一名正走在道邊的老婦人躲避不及，踉蹌著跌倒在地。
“婆婆您沒事吧？！”
老人手裡拎著的罐頭雜物撒了一地，紀秋心口一跳，想也沒想地快步上前，攙住了她。
“沒事沒事……唉，真是不好意思，要不是你們好心，今天真是……”好在老人沒有大事，只是有些驚魂未定，她緊緊抓著紀秋的手，連聲道謝之餘，還不忘邀請這對好心的年輕人去她家吃頓晚餐。
四周散落的罐頭不少都沾了髒兮兮的雪水，夏柏野撿起它們擦幹淨，放回袋子裡，剛要開口拒絕，就見紀秋朝自己投來一瞥，轉而對老婦人笑著點點頭。
想說最好在宵禁前上路的夏柏野：“……”
老人家離得不遠，就坐落在小城的邊緣，是王國中産階級間很常見的三層獨棟小樓，朱紅色的屋頂，白色的窗，薄雪覆蓋的花園正中一條青石小路清理得幹幹淨淨，門廊下還掛著裝飾用的節日花環，只是風吹日曬之下，已經有點舊了。
推開前門，室內融融暖氣撲面而來，一條大金毛搖著尾巴噠噠噠從裡間跑出來，先是警惕地圍著兩個陌生人繞了一圈，又聞了聞紀秋伸出的指尖，開心地把腦袋拱進了oega的手心裡。
“riey跟我一樣，年紀大了就不愛動，這兩年很少看它這麼興奮了。”老婦人招待兩人在餐廳坐下，大金毛立刻便見縫插針地把自己擠進了紀秋和夏柏野之間，抬著水汪汪的狗狗眼，向人類索要摸摸。
“它幾歲了？”紀秋揉揉狗子熱乎乎的大耳朵，問。
“十二歲了，”老人給他們倒了茶，“孩子，你們是外地來的吧？”
擱在自己膝頭的大狗腦袋沉甸甸的，原本金棕色的毛發已經褪出了淺淺的白，但依然柔軟鋥亮，是受到了好好照顧的證明，紀秋輕輕撓了撓金毛的下巴，抬頭對她笑笑：“是的。”
“我們只是路過。”夏柏野補充道。
老婦人瞭然地點點頭，貼心地沒有再多問他們的目的地，只說：“現在這個時期……不知道什麼時候聯盟軍就打過來了，確實別在這兒久留比較好。”
掌心的陶瓷杯壁微燙，花草茶入口卻又帶著清洌的回甘，將呼嘯寒風、鐵絲網、士兵們和圍繞整個塔拉約科的肅殺氛圍都隔絕在外，紀秋看著灶臺前佝僂蒼老的身影，默然片刻，才開口問她：“ 婆婆，那你為什麼不撤離呢？”
老人正開罐頭的手一頓，輕輕嘆了口氣。
“就算離開，我又能去哪裡呢。”她回過身，含著淡淡的、略微無奈的微笑，看向紀秋，“我啊，是土生土長的塔拉約科本地人，在這裡長大，在這裡工作，在這裡認識了我的丈夫，在這裡生下了我的孩子們，在這裡撫育他們長大——我的整個人生都是在塔拉約科度過的，這裡是我的家啊。”
她看得出面前這對年輕人眼裡的關心，也明白自己不肯撤離完完全全是在犯蠢，旁人來回勸誡的話她聽了太多遍，早已無意再去解釋什麼，然而也許是今天這棟空蕩了太久的房子終於迎來了一點難得的人氣，又或許是青年們在餐桌旁並肩而坐的圖景勾起了某些久遠的回憶，老人垂眼凝視賴在oega腳邊的金毛，嘴唇動了動，許久才低低出聲。
“riey是在北邊的農場出生的——當然現在那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被我丈夫抱回來作為十五歲生日禮物送給大兒子的時候只有這麼點兒大，”她眼裡蓄起淺淺的笑，伸出手比劃了一下，“我兒子喜歡得不得了，連晚上睡覺都要抱著riey，直到幾個月後riey長太大，有天晚上一屁股把我兒子擠下了床。”
“那時候，它是我們全家的開心果。後來孩子們長大了，大兒子被徵召上了戰場，小女兒讀了大學，又跑去當了戰地記者……和她哥哥一樣，再也沒有回來。沒多久，我丈夫承受不住打擊，也……兜兜轉轉這麼些年，結果，最後這裡只剩下我一個人。”
老人的語氣淡得像在講述他人的故事，她眉目低垂，雙手不自覺交握在一起，那些曾經怎樣也無法釋懷的悲痛在數不盡的歲月中融化了，化進她面上每一條深深的皺紋裡，如今只餘瞳中一抹閃爍淚光。
不知不覺間，窗外的天空已經被烘上了粉紫的色澤，隔著餐廳的小窗，可以望見外頭門廊下掛著的那盞破舊提燈，正於寒風中微微搖晃。老人定定望著那一小片永遠明亮的橙黃燈光，半晌，忽然沒頭沒腦地開口問道：“你們聽過那個故事嗎——北方的森林深處住著幸福的麋鹿一家，直到有一天死神突然出現，帶走了小鹿。”
紀秋怔了怔。
遙遠的兒時記憶深處，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喻嵐茵總會躺在他身邊，輕輕拍著他的背，用這些奇奇怪怪的民間故事哄怕黑的自己入睡。
母親帶著睏意的聲線柔軟，越過時光的層層漣漪，與面前老人的講訴聲漸漸重合在一起。
“……鹿媽媽為了奪回自己的孩子，離開了森林，在黑夜中跋涉了很久很久，久到等它付出無數代價，耗盡一切，終於從死神那兒找回孩子，回頭卻發現自己早已找不到回家的路。”
riey像是感受到她的情緒，蹭到主人身邊，低低嗚嚥了一聲。
“以前啊，孩子們鬧著不肯乖乖睡覺的時候，我丈夫總是喜歡給他們講這個故事，”老人帶著恍惚般的笑意，摸了摸riey的頭，“那個人每次跟孩子們講這個故事，都會擅自改掉結局，告訴他們鹿媽媽跟隨著森林中螢火蟲的指引，帶著小鹿，回到了家。”
“婆婆……”
“塔拉約科的人們都相信，只要有人在等，歸家的靈魂就不會迷路，”她輕聲說，“所以我不會離開，這裡是我的家，我要等我的家人回來。”
經過簡單加熱的罐頭食物味道其實一般，卻已經是他們近段時間吃過的最好一餐——而這些年，他也已經很少有機會像這樣，安靜地、慢吞吞地坐下來吃一頓飯。
紀秋握著叉子，出神地戳了兩下盤子裡煮得有點爛軟的豆子，抬起眼，正觸到對面夏柏野沒來得及收回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