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如岩石般深重的夜裡,這段他逃避了太久太久,以至於大腦本能地將之埋葬卻又被醫生強行喚起的記憶再次變得無比清晰,他終於好像又回到那一刻,被倒塌磚牆隔開的女人身影那麼遠,落過來的目光卻那樣沉靜又溫柔,他看著她的嘴唇開合,緩緩做出一個簡單的口型——
“喻澄”。
直到最後,喻嵐茵的囑託也不過是讓他照顧好妹妹。
但是他沒有做到。
紀秋仰起頭,逐漸扭曲的視線之內,唯有聖母像居高臨下,在燭火環繞下,眼含悲憫地俯視著自己。
他為什麼沒有做到?
每一次如此詢問自己,胸腔內部彷彿都好像發生了某種崩塌,而從那無能為力的痛苦之中一點點誕生的東西好似黑洞又似火焰,壓得他喘不上氣,帶著不可抵抗的引力,彷彿將他的五髒六腑連同靈魂都灼燒殆盡。
張開嘴的時候紀秋都不知道自己是想說什麼,他腦袋空茫,呼吸困難,體感卻像陷在一段臆夢,連說出那個數字時也輕易得宛若夢囈:“十萬分之二。”
“……醫生說,即便攜帶有致病基因的片段,發病率也只有十萬分之二。”
“有時候,我會想,”紀秋聽見自己遠得近乎不真切、又輕得像一捧灰燼的聲音,“明明是親兄妹,為什麼得病的不是我。”
有很短暫的幾秒鐘,夏柏野以為他會哭。
雕像投下的陰影和燭光將紀秋的臉割成涇渭分明的兩部分,他的神情晦暗而模糊,唯有那雙顏色淺淡的瞳仁仿若琉璃,夏柏野看見一雙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的眼睛。
這一刻回憶與現實的割裂來得如此突兀強烈,突然之間,那個一直以來都被有意無意忽視掉的事實就這樣被擺在了他面前:
在很多年前,那個沒有被母親的過去牽絆,也沒有被常年的無望折磨,總是真誠坦率、笑意盈盈的十七歲的喻秋抬起頭來望向自己的,不是這樣的眼睛。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這個自兩人重逢就困擾他的問題,似乎直到此時才終於有了答案。
無休無止一般,對失去了母親的兄妹兩人而言,殘酷煎熬的八年。
這個在喻澄身上發作的,學名長得有點拗口、會導致腺體漸漸萎縮的慢性遺傳疾病,跟夏柏野知曉的外力導致的腺體破損相比,那些必然遭受的痛苦和折磨卻絲毫沒有被稀釋,只是變得更加漫長。
就如同被嚼爛了的口香糖那樣。
而在分化後連同母親留下的責任和身為紀家oega的悲哀宿命都一起接過的紀秋,夏柏野想,他背負的東西到底有多麼沉重,自己陪伴他的這些時日以來,所體會到的也許不過十分之一。
他是一個走在看不見盡頭的黑暗泥沼之中的人,孑然一身,疲憊不堪,走了太久太久,唯一支撐的不過是遠方天邊一絲微弱光芒,可當那光也消散,他是不是就會任由心底那份自毀的慾望牽引,無聲地走進身後永恆的虛無裡?
可能早在車禍來臨的那一瞬,紀秋就已經給出了回答。
寒意猛地從後脖頸竄過,夏柏野終於忍不住展開手臂,環住那具不住顫慄的單薄身軀。
“但是還來得及不是嗎?”
夏柏野咬緊牙關,沉下嗓音,努力讓自己聽上去足夠堅定,足夠令人信服——他知道自己的笨嘴拙舌,也明白這絕不能真正帶來寬慰,情急之下卻也別無選擇。
“如果說這個世上還有誰能治好喻澄的病,那就只有你了,”他低下頭,挨在oega耳邊,低聲說,“不要放棄,要是連你都放棄,就真的來不及了。”
紀秋輕輕瞪大眼睛。
按在自己脊背的掌心寬大灼熱,apha的呼吸則近在咫尺,彷彿都像一面柔軟堅固的盾,將他緊緊包裹其中,也在同時,毫不遲疑地將些許力量傳遞過來。
除了某些特殊時刻,好像還是第一次自己在完全清醒的時候與對方離得這麼近。昏沉的腦海中,忽然閃過這麼一個念頭。
因為分化時遭遇的一切他明明一直都對apha的資訊素有強烈的應激反應,然而此時胸腔被夏柏野身上殘留的氣息填滿,卻並不感到害怕。
度過發情期後被強行無視的身體不適帶著昨夜那些自己本想忘記的片段一股腦地湧了上來,紀秋垂著臉,一動不動地靠著這個懷抱,在不知為何令人感到熟悉的溫度之中,過了很久,才動了動嘴唇,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幾不可聞地問:“我可以信任你嗎?”
而在得到對方的回答之後,他也像要做出回應一般,松開了懷裡的骨灰罐,抬起手,輕輕抱住了夏柏野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