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頭，望向手中的陶罐，低聲重複：“我媽媽在這裡。”
這個平平無奇的土灰色罐子被燭光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暖色調，紀秋捧著它，即便理智上清楚地知道裡頭的骨灰加上罐子本體其實也並沒什麼重量，手腕卻依然不堪重負似的，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這時，另一雙大手卻突然覆了上來，溫熱掌心按住發涼手背，有力十指不輕不重地扣在手腕，如同溺水噩夢中的那根浮木，牢牢托住了他。
紀秋猛地一僵。
他本能地想要抽回手，整個人緊繃了好幾秒才勉強壓住了身體下意識的反應，略微遲緩地抬起眼睫，對上夏柏野的視線。
apha半跪在自己身前，黑曜石般的瞳仁裡模糊地映出一點燭火的亮光，他的目光很靜，落在身上幾乎沒有侵略性，讓紀秋輕易便讀懂了其中所有的疑問。
但那仍然是雙狼一樣的眼睛。
紀秋定定看著夏柏野，良久，才說：“是神父幫了我。”
“……她的葬禮是紀嚴州一手操辦的，要想做點手腳瞞天過海的難度基本等於空手搶銀行。”他頓了頓，微微移開視線，指尖下意識摩挲著陶罐光滑的外壁，“所以我們只能等到下葬後——神父賄賂了守墓人，將她連同棺木一起偷了出來，火化後就一直儲存在這間教堂，直到我可以帶她回家……回中立國。”
在此之前，紀秋從來沒有提過中立國、提過自己真實的過去——即便私生子的身份在紀家內部已經不算秘密，保鏢池錚不該、也無從得知他並不如紀家宣稱的那樣，是從小在深閨長大的oega，而是和母親妹妹一起，在八年前突然從鄰國被認回本家的beta。
然而夏柏野什麼都沒問。
他第一次在清醒的紀秋面前沒有依照理應一無所知的“池錚”人設行事，甚至連一絲茫然或驚訝的神情都未裝出，只是沉默地握著oega細瘦冰涼的腕，聽他倦而沙啞的聲音，從唇齒間一點點漏出來。
“我媽媽沒後悔過，”紀秋卻好像並未察覺“池錚”的反常，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喻澄出生後有好幾年我們只能在各國的黑街輾轉，有時連溫飽都成問題，可她離開紀嚴州，就再沒想過回頭。”
“我記事早，隱約記得自己本來是住在一間漂亮又寬敞的房子裡的，只是那時候還太小，不明白以前的那個“家”怎麼了，為什麼不能回去，就忍不住問了她。”
“她卻告訴我，”紀秋的聲音低下去，“那不是家——家不會是一個金碧輝煌的鳥籠。而我們不屬於那裡。”
“……直到重新被紀家接回王國，我才真正懂得這句話的意思。”
也是在那時，紀秋頭一回意識到，喻嵐茵確實愛過紀嚴州。
他的媽媽，那麼聰慧，那麼美麗，背負著生為oega的原罪在吃人的貧民窟裡倖存下來，她在這個世界最黑暗的一角長大，因此學會瞭如何在泥潭一樣的生活中不擇手段地求生，這樣的女孩，本不該愛上什麼人。
但命運讓她與紀嚴州相遇。
這位試圖擺脫家族控制卻被反將了一軍的apha貴族明明那麼狼狽，喻嵐茵卻看到他的眼睛，看到那其中熟悉的憤怒、不甘和野心勃勃——那一刻她認定對方擁有與自己相似的靈魂，而這份自共鳴而生的互相吸引轉變為愛又是那樣自然而然。
她不喜歡王國，不喜歡貴族，更不喜歡錦衣玉食卻一潭死水的生活，愛情原本讓她甘願交付自由，直到紀嚴州的正妻找上門來。
是他變了？還是自己看錯了人？喻嵐茵一定無數次在深夜這樣質問過自己。
——又或許她愛上的那個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濾鏡般的戀情從這一刻無聲碎裂，當她從中倏然清醒，進而明白那份屬於oega的桎梏遲早也將延續到自己的孩子身上，就再沒什麼留得住她。
“我媽媽本以為此生往後再不會跟紀嚴州有半分牽扯，”紀秋輕聲告訴夏柏野，“但喻澄得的罕見病，需要太多太多的資源——只有紀家出得起。”
“很諷刺吧，”他扯了扯嘴角，“她當年離開得那麼決絕，兜兜轉轉，最後卻還是為了喻澄，主動聯絡了紀嚴州。”
可是啊，喻嵐茵——紀秋想，也許就如同這個她使用多年的假名所昭示得那樣，他的媽媽一生都在反抗宿命，反抗那黃金築成的囚籠，她是生於山間的一縷清風，註定要奔向自由——
即便已經化為一捧白骨。
“她答應過的，等治好喻澄的病，就一定會想辦法帶我們回中立國。我知道，她也不想留在這裡，”紀秋說，“她做不到的事情，我會替她完成。”
搖曳燭光遙遙映照下，長長眼睫投下的陰影仿若鴉羽，覆在oega沉沉的眼瞳之上，將那些起伏情緒和不爭氣的濕意一一掩埋，只有那抹嘲諷笑意就像水面上的油汙一般，凝固在他發白唇角。
“……然而我還是辜負了她的期望。”
夏柏野臉色難看，不由自主地握緊他的手：“什麼叫辜負了她的期望？你沒有——”
“你知道嗎，”紀秋卻置若罔聞似的，靜靜地打斷他，“我是看著我媽死在火海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