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他很慢地問夏柏野,“這難道還不是我自作自受?”
一陣風過,四周樹木颯颯而動,搖晃的枝葉投影落在紀秋總是沒什麼表情的臉上,將那些再也掩飾不了的痛苦、懊悔和自責割得支離破碎。
——喻澄的腺體離徹底衰竭只是早晚的問題,正因如此,才更無法原諒那一刻選擇了逃避的自己。
夏柏野知道他一定這麼想。
可這一切並這不是你的錯啊。即使想開口寬慰,卻發不出聲音。
言語於此時的他們而言是多麼無力。
苦澀冷冽的冬日空氣不由分說湧進口鼻,佔領肺腑,猝然之間,一股無可名狀的、彷彿要將靈魂撕裂般的複雜情緒由內而外地席捲了他。
有那麼一瞬間,夏柏野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任務,不是紀家指派的apha保鏢池錚,也不是聯盟的臥底夏柏野,他只是想要單純地、不帶任何顧慮和企圖地,將紀秋拉進懷裡,擁抱,親吻,不管是什麼都好——
只要能將片刻慰藉帶給這個oega。
但在下一秒,一陣鏽蝕輪軸轉動發出的噪音突兀地穿透夜色,夏柏野收回手,反應很快地轉過身,看見聽到聲響出來檢視的神父站在半開的教堂門前,正一臉詫異地盯著他們。
不過隨即,他便認出了沒在陰影之中的那個瘦削身影,戒備神情少了幾分,卻仍然略有疑慮地詢問:“紀小少爺,這麼晚了,您是來……?”
“抱歉,”手電筒的光晃得視野一片白茫,紀秋微微眯起眼,向前邁出幾步,輕聲回答,“我只是來看看她。”
穿過並列著一排排椅子和燭臺的昏暗大廳,再從聖壇後方懺悔室的小門繞到教堂深處,兩鬢斑白的神父一言不發,領著兩人走進一條昏暗走廊,最後在盡頭的房間前停了下來。
“這裡本來是給修士們做禱告用的,但這間教堂只有我一個人打理,平時沒什麼人會來,而且也沒通電,就這樣一直閑置著了。”神父說著,從袍子底下掏出鑰匙,開啟了門。
一股常年無人踏足的沉寂味道撲面而來,緊接著,蠟燭燃燒的淡淡油脂味取代了它,藉著微弱光亮,夏柏野環視著這個顯得空蕩的房間,只有聖壇上立著的彩繪聖母像和青銅燭臺是其中唯二的擺設,且都已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
“您託付給我以來……沒人發現過。”神父吹熄火柴,低聲說。
微微搖晃的橘色燭光將紀秋的小半張臉照亮,他在雕像底座旁跪坐下來,像早已在腦內演練過無數遍一樣,伸出手,自然且熟悉地拔出其中松動磚塊,從暗格中取出那個塵封已久、只有花瓶大小的陶瓷罐子。
觸感冰冷,沉重,與記憶中一般無二。
“嗯,”紀秋將它緊緊抱在懷裡,抬起頭,覺得自己應該是不算勉強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神父看著他,恍然間又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雨夜,渾身濕透的少年敲響教堂大門,分不清雨還是淚的水痕劃過蒼白唇瓣和緊繃頰側,源源不斷地淌下墜落,而那雙倔強直視他的眼睛裡那麼多的恨和哀痛,像是一顆白矮星不肯熄滅的核心,直到今日竟仍在無聲燃燒。
“小少爺……”千言萬語堵在胸口,神父忍不住嘆了口氣,抬手在胸口畫了個十字,“願主保佑您。”
但紀秋只是垂下眼睫,輕輕笑了。一如既往。
“謝謝您。”他說,“今天真的不好意思,您去休息吧,我們待一會就走。”
紀秋的聲音——與他平日對待周圍人的那種冷淡截然不同——幾乎是懇切溫柔的,夏柏野敏銳地察覺到眼前年邁的神父似乎對紀秋來說非常特殊,但隱隱約約地,他想自己知道為什麼。
而幾乎是在同時,已經走到門口的神父卻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看了一眼夏柏野。
兩人互為探究的視線撞在一起,這位相當善於降低存在感、從剛才起便無聲無息立在一旁的apha卻不躲不閃,只朝他輕輕一點頭。
看上去似乎是紀家指派的貼身保鏢,可既然被允許進到這個房間,那麼毫無疑問,小少爺信任他。
稀奇。神父這麼想著,輕輕帶上門,離開了。
隨著老人的腳步聲在走廊裡緩緩遠去,室內的每一寸空間重新被沉默填滿,過了很久,夏柏野才低聲開口。
“我以為……您母親是葬在了紀家的家族墓地。”
按照王國貴族的規矩,火葬是不可接受的、只有平民才會選擇的下葬方式,而當年喻嵐茵的那場葬禮,在貴族之中也稱得上盛大,尤其因為紀嚴州發話將她破格葬在了紀家墓地,還很收獲了一陣流言蜚語。
——誰也不知道,誰也不會想到,深埋於那精緻墓碑之下的棺木也許早已空空如也。
“是啊,人人都這麼以為,”紀秋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嘲諷神情,“可是她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