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夏柏野清楚地記得,剛成為紀秋貼身保鏢的那天,紀宅的大管家餘榮對自己說過,大半年前,紀秋是甩掉了當時的司機和安保,自己開車闖紅燈才發生了車禍。
那會兒他聽了只是略有詫異,腹誹必定是保鏢翫忽職守才讓一個四體不勤的貴族少爺從眼皮子底下溜出去,但如今輪到自己跟在紀秋身後,看他步履從容,輕輕鬆鬆便繞過紀嚴州留下的安保,沒被任何人察覺就出了住院部大樓,才真正覺出幾分對方一直以來都掩飾得很好的心思深沉。
這個一舉一動都在紀家監視下、本應插翅難飛的oega甚至知道一條已經無人使用但尚未封閉的清潔通道。
你從哪裡得到的建築藍圖?到底又是什麼時候把醫院摸熟的?夏柏野有滿腹的疑慮,但也明白,開口詢問沒有任何意義。
在那句沉痛的“自作自受”面前,這些細枝末節好像都已經不再重要。
兩人的腳步聲交疊著於死寂的樓梯間和走廊回蕩開去,直到推開一樓盡頭吸煙室通往醫院中庭的側門,紀秋才又重新開口。
“那天晚上,周紀兩家的聯閤家宴上,我和周成的婚事被正式定下來。聯姻談得順利,我表現得不錯,紀嚴州也就難得‘施恩’,準我額外來一趟醫院。”
“……可是等宴會結束,探視時間早就過了。”
“我不想打擾喻澄休息,打算離開醫院的時候,主治醫師找過來,告訴我先前採用的新實驗療法沒有作用,她的腺體用了各種方法拖到現在其實已近極限,往後病情只怕會繼續惡化下去。”
“他特意私下跟我說這些,也許是覺得現有醫療技術下她的病已經治無可治,想讓我提前有個心理準備。”
方才紀秋掌心的涼意彷彿還殘留在兩人短暫相觸過的肌膚之上,將好似麻痺又似灼燒的刺痛印入感官,夏柏野緩緩收緊十指,聽見oega顯得格外淡漠空洞的聲音穿透冬夜冷得刺骨的空氣,呢喃似的響在耳邊。
“但醫生並不知道我的研究內容,所以聽他這麼說的當下,我心裡其實沒什麼感覺,也沒覺得有多麼接受不了。”
“只是等反應過來的時候,”紀秋抬眼望向庭院另一側燈火通明的醫院正門,低聲說,“已經自己一個人開著車,逃出了醫院。”
花壇邊沿的景觀燈漫出昏黃的光,輕柔地照亮四周,紀秋眼睫低垂著,像是感到好笑一樣輕輕挑了下唇:“不,那根本……算不上是‘逃’。”
“我只是……無處可去。”
夏柏野呼吸一滯。
似是察覺到他的心緒起伏,紀秋轉過頭,視線短暫在apha臉上停留兩秒,又很快移開,遙遙落在不知名的虛空。
他沉默著,不知過了多久,才輕輕撥出一口白氣,抬腿徑直踏上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卻是朝著醫院門口的反方向,庭院最深處的小樹林走去。
“沒過多久,邵雨華打來電話,說手頭一個重要資料包了錯,於是我在下一個路口掉了頭,準備立刻趕回研究院。”
十二月氣溫接近零度的深夜,黎明還遙遙無期,一整片厚重的雲層壓在頭頂天空,黯淡光線包裹下紀秋蒼白疲倦的面容彷彿即將消融於黑暗一般,看不清神情。
夏柏野跟著他穿過小徑盡頭爬滿藤蔓的拱門,走進一小片由銀杏和橡樹包圍的林中空地。一座磚石建造的低矮房屋矗立其間,夏柏野抬起頭,看見鑲嵌著彩繪玻璃窗的尖頂、厚重的橡木大門和位於上方的浮雕十字架。
是一間小教堂。
“我當時渾渾噩噩的……甚至都沒發現自己闖了紅燈,對面的司機也因為疲勞駕駛而反應不及……”紀秋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向夏柏野,“可是,那輛車朝我開過來的時候,其實速度並不算快,如果及時踩了剎車,原本是可以躲過的。”
他的聲音很輕,卻又像背負千鈞一般沉重,唇角緩緩張啟,吐出幾近殘酷、然而並非毫無端倪的一角真相。
“但是我沒有。”
——在等待兩車相撞的幾秒之間,自己究竟想了些什麼呢。
直到今日,這也是紀秋無論如何也無法順利回想的謎團。
只有那電光火石一剎帶來的平靜、倦怠、和即將從長久以來的窒息生活中解脫的輕松,被永久地刻在了腦海深處。
曾有那麼一刻,他是真心想要死去。
一片枯葉忽地從頭頂枝頭掉落,旋轉著墜在腳尖,發出一聲很輕的脆響,紀秋覺得自己的嘴唇在不受控制地發抖,聲音也發啞,但這一刻真的說出口,又好像只剩陣痛過後幾近茫然的麻木。
“車禍後,大概有一個多月,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手上的研究專案進度因此一度停滯。”
“……今天等在手術室外面的時候,我忍不住去想,如果我沒有出車禍,如果我沒有喪失記憶,如果專案沒有這一個月的滯後,是不是一切都還來得及?喻澄是不是就會多一份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