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宇帶來了一位值班醫生,拎著便攜心電儀,列印了一份心電圖:“我這只是心電圖證明,你們得先憑這個去社群中心簽字登記,再去醫院換正式的死亡證明,然後聯系殯儀館開車來接。哎呀。你們應該趁著老人還有口氣兒的時候先擦好身子,把壽衣換好嘛。”
賀宇小心翼翼地揣著心電紙,跟著醫生一起出了門:“先去社群中心是吧……那找誰簽字呀……”
二舅舅問大舅舅:“爸的遺囑呢?不可能沒遺囑吧。”
大舅舅:“找找。哎,胡蘋,你放盆水在這裡幹嘛!”
胡蘋把父親扶起來脫衣服;他們拿開枕頭,找到了壓在下面的遺囑。
舅舅們湊在一起把遺囑看了一遍,然後看了正在給外公擦身的她一眼,就把遺囑給撕了。
“真是生病生傻了——養個外姓人養的那麼起勁兒!”
她和媽媽一起給外公擦身,換衣;爸爸帶著死亡證明回來了,聯系殯儀館,然後一家人跟著靈車一起走了;舅舅們還在家裡翻箱倒櫃地找存摺和工資卡——她整個人都有一種不真實感,直到守夜之前,工作人員帶她去化妝間看外公。
給外公化妝的葬儀師帶著一個很拘謹的小徒弟,大概是剛剛從殯葬專業畢業的小姑娘,帽子,口罩,工作服,袖籠,手套,鞋套,穿戴得齊齊整整,從頭到腳都籠罩在藍色的無紡布裡。
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麼方法,將外公瘦到凹陷下去的太陽xue還有臉頰都複原了,妝容自然,和沒有生病前一模一樣,就好像睡著了。
賀美娜探身看著,這時她才真切地感受到外公不在了,眼淚禁不住簌簌地往下掉。那名小徒弟很迅速地伸出手來接住了,免得落到逝者身上。
小徒弟順手在工作服上擦了擦,又很自然地遞給賀美娜一包紙巾——她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往後一縮。
一個在生的這邊,一個在死的這邊;生死邊界,規矩很多。
賀美娜抽了一張,攥在手裡:“謝謝。”
遺囑沒了,關於財産的分配仍然引發了一場混戰。
舉行告別儀式的那天早上,因為外公的撫卹金以及弔唁金如何分配在家吵了一晚上的胡家兒子們憋著氣來到殯儀館準備接棺。
棺木被重新放置在推車上,從靈堂轉移至化妝間,準備再補補妝。這次只有那個小徒弟在,而大表哥胡越軍存心找事,怪叫了起來。
“我們可是出了錢的!這也叫化妝了?欺負我沒見過死人啊?我看別的死人不都化的紅是紅,白是白——”他捏著外公的臉頰,很輕蔑地左右一晃,“這黃黃黑黑的,啥玩意兒?喪氣!”
二舅舅撲上去就踹胡越軍;胡蘋想攔著捱了一記;賀宇趕快把老婆拉到一旁;一時間胡家人捉對廝打,互相叫罵,亂成一團。
工作人員倒是見怪不怪,面無表情地一頓拉勸,以後代的福祉為威脅,很說了些“不尊先人,後人倒黴”之類因果輪回的話,慢慢地勸住了。
一見有吵架的苗頭,小徒弟就已經機靈地伸出腳尖,啪啪兩聲挑起車剎就往旁邊推;饒是這樣快,大舅舅還是一腳踢了上來。
賀美娜趕緊上前幫她把推車推到了一邊。
她看了賀美娜一眼,做了個手勢,劃了個半圈——不要站在左邊。你過來,站在我旁邊。
她背對著吵鬧推搡的遺屬,把那一整個俗世都隔開,然後小心地開啟化妝箱,取出一隻小小的毛筆沾了幾種色彩,在虎口處調了調顏色,往剛才胡躍軍指頭掐過的地方輕輕地掃抹補妝。
從頭到尾她一句話也沒有說。
反而是賀美娜在離開前低低地說了一聲:“謝謝。”
小徒弟詫異地看著這個比她小不了幾歲的女孩子。大概是入行尚短,還沒有哪位沉浸在悲慟中的遺屬主動和她道過謝,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賀美娜離開了,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回過頭來看了那個女孩子一眼;後者兩隻手提著化妝盒,也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然後低著頭走回休息室了。
一年不到的時間,外婆也在家中去世了。
還是那位值班醫生,來的時候外婆已經收拾停當了。
他“唔”了一聲,表示家屬處理得很好:“喏,拿著這個——”
賀宇趕緊道:“知道的,知道的,去社群找王主任簽字。”
“現在簡化了。”他說,“死亡證明我直接給你們開出來,但這裡有幾個章你得自己去蓋。”
外公走的時候雖然廝打得很難看,但基本上能分的都分完了,大舅舅二舅舅再怎麼覺得自己吃了虧對方佔了便宜也沒有可分的了;外婆也多次表態說自己名下沒有任何財産,平時補貼小女兒已經補貼了不少,撫卹金和弔唁金扣去喪葬費用後由大舅舅和二舅舅平分。
但是老房子要給胡蘋一家人住,誰也不能把他們趕走。
那時候西城的房子完全不值錢,所以大舅舅和二舅舅滿口答應了。
大家一團和氣地來送外婆,賀美娜沒想到居然又碰到了她。
她已經出師,可以獨立工作了。雖然還是穿著一次性工作服,從頭到腳遮得嚴嚴實實,但賀美娜認出了那雙眼睛。
她也看了賀美娜幾秒才低下頭去工作。
“……你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