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是朱北川的字,他嗤了聲笑道:“總督,往常您的文辭沒這麼文雅。”
鄭彥也嗤,“川子,咱們都老了,別說,眼下我最羨慕的人就是梅向榮那老骨頭,什麼年月了,他憑什麼還能到前頭帶兵打仗去?”
這是句善意的調侃,每個邊境老將心裡都懷著戎馬一生的夢,朱北川笑道:“總督您也帶著兵呢,六個州的,比梅督的人馬多得多,他才帶多少?我聽說才二百來個。”
“那不一樣。”鄭彥望著帳外,沉嘆了一口氣,“咱們朔方無事最好,無事最好。”
天下將領人人都想逞英雄,但他們最終的心願是前線無戰事。
酒水喚醒了兩位老將塵封的記憶,他們的話頭追溯到了許久之前,甚至是大秦建朝之初。
鄭彥嘆道:“河套這地界,從未長久的安寧過,也就先帝在位的這四十幾個年頭裡還算消停。雍熙年間,大秦正北方的前線還是靈、鹽、夏、銀這四州,往南就是會、原、慶、鄜、坊、丹、延這七州組成的防線,再往南,就到長安了。先帝繼位後,先是修葺了夏州的行宮,順永三年,在胡洛鹽池大敗突厥後,咱們大秦的兵馬才越過了陰山,將突厥遠逐於陰山以北,而後先帝把行宮建在了宥州,大秦正北的防線至此前移,這才有了以賀蘭定遠軍、陰山、豐州天德軍、勝州榆林軍連成的第一道防線,那塔利跨不過河套朔方這處,所以只能用間,想方設法從河西、隴右撕開了口子。”
待他話落,朱北川道:“至雍熙末年,陰山以北、胡洛以南的疆土已遺落於突厥二十年有餘,先帝幸夏州行宮之後,咱們隨之徵戰三年,才把整個河套收了回來。至此,大秦先祖皇帝開國之初劃定的疆域,得以恢複完整。”
雍熙年間,大秦當朝的皇帝是順永帝的父親,也就是秦衍的祖父。關於雍熙至順永年間,帝駕行宮之北遷、河套失地之收複以及北境防線之擴張的這段歷史,秦衍只是有所聽聞,而面前這兩位老將卻是親身參與書寫那段歷史的勇者,他們跟隨順永帝鞍前馬後的徵戰,當下乘著酒意,他們不禁開始追憶過往,那是獨屬於他們的一段戎馬生涯。
“那段年月距我實在太遠,難以親眼見證。”秦衍舉杯,“今日有幸聽聞二位將軍談起,二老之言是彌足珍貴的史料,受教。”
鄭彥同他碰杯,“順永三年,那時距殿下出生的時候還早呢。”
秦衍與他同時飲下一口酒,笑著稱是,鄭彥又給他添酒,在舉杯時熱淚盈眶,他微微咳了聲,壓下喉間的哽咽:“殿下,帶著咱們朔方諸州的馬回涼州,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秦衍頷首,“晚輩一定。”
這時,朱北川側過身向正北的方向望去,他繼而起身,行至門邊遠眺,帶著餘下三人的視線抬手指向一道山脈道:“那就是陰山。”
他們端著酒盞,隨他一起來到賬邊,再來到賬外,一起望著陰山那道在夜色中若隱若現的烏黑脊樑,朱北川意興大發,高聲吟誦道: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徵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我朱北川在豐州駐守一日,突厥的兵馬就別想跨過大秦的山頭!”
鄭彥朗聲大笑道:“王昌齡啊王昌齡,自古謫官出神品,你真作了首好詩!”
秦衍在此時異常沉默,只聽他們說笑,半晌後方開口,問道:“都督,豐州下雪了麼?”
“下了,”朱北川飲著酒答:“比賀蘭山的還大呢。”
秦衍從遠處回眸,無意間與譚翔的目光相遇,兩人對視,一瞬的停頓後,譚翔問道:“殿下的意思是?”
秦衍頷首,再度遠望陰山,淡聲說:“他們不從陰山南度,大秦的兵馬便可北度之。”
鄭、朱兩人聽聞此話,頓時酒意盡失,清醒過來,鄭彥顧不上說話,快步返回營帳中,出來時手中的酒盅換成了一幅輿圖。
他抻開來,伸手指向陰山以北的一處位置,“烏骨山以東,大月河以西,突厥東部境內,大可汗塔利的牙帳就設在此處。”
這幅輿圖的尺幅雖小,山川河流的位置卻描畫得十分詳盡,秦衍頷首:“據我掌握的軍情,這些年塔利牙帳的位置幾乎沒有變動過。”
鄭彥道是:“就在陰山正北的方向,所以豐州的軍務它才稠啊。”
秦衍視著輿圖再次沉默,朱北川急得臉紅,憤聲道:“殿下,我知道你想幹什麼!打就打麼!他梅向榮七老八十了還能打,我朱北川比他年輕,也能打!北境同涼州遙相呼應,開闢兩個戰場,打它個應接不暇!”
秦衍伸手,沿著大秦北境畫出一道長線,自東向西,“帶上伐州和武州,將來某一日,各道各州合兵於突厥牙帳處,屆時,陰山以北即是大秦疆土,大秦的緣邊塞障即可築於更加靠北的位置。”
狷狂不羈的措辭,秦衍輔之的語氣卻如此平淡,卻像那濃烈的酒水,將人刺激得血脈僨張。
他的視線還在輿圖上游移,身旁兩位老將視著他的側臉,既震驚又亢奮,鄭彥抬手握緊腰間的刀柄道:“有何不可。”
秦衍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輿圖,搖了搖頭道:“這只是我的想法,是否可行,需要多方合縱。”
朱北川道:“咱們都是大秦的將,那還能連不成一條心麼?”
秦衍再次搖頭,“且慢,容我回涼州再做商議。”
這是一步縱橫千裡的軍略,秦衍不是第一個想到此處的人,但他是第一個提出來的人。朱北川鄭重的道:“殿下,不瞞您說,我這回親自來靈州送馬,就為跟您見一面,咱們心裡都是有想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