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太太來了,聽了,沉默了一會兒,道:“上禮拜在教堂,我認識一個很好的西醫。”
玉生不信病也能未雨綢繆,她將任何病都看作雨,細雨或者暴雨,下了就是下了,打著傘也會飄進傘裡頭。縱然不是說不要打傘,而是不要打著傘去接本不用淋雨的人。所以她說,若是有機會,等下月,她會去,那時天也會晴朗一些。
蔣太太說道:“那麼,可能要同你說再會。”
接著,蔣太太說了一件重大的決定,玉生竟是除去蔣夫妻外第一個得知它的人。蔣少成私自定下一架飛到香港的飛機,並在那裡租了一棟洋樓,夫妻兩人決定帶著兩三個傭人一同過去,住多長時間不知道。這時,蔣太太說,並不為什麼,只為散散心,她與他結婚十五年,很少出去散心。但不久後,大洋貿易的船隻被政府繳納數只,大洋在黃浦的幾間店面接連被封,那時候,才漸漸有人知道蔣太太原也是會說謊的。只是她說的謊最終圓了回來,她說的確是那樣,得罪了人,掉入了處於生與死的邊界。至於造就這一切的本身對錯與否,那是不要緊的事。
“你在看什麼?”
“看你的書——這一本叫做鬃毛的護理。”
“是的。”
李文樹微笑著,走進房門。他並不詢問她能不能看得懂英文書,他只是伸過手,接過了她遞來還的書,看似隨意地,他放入了桌面一旁的夾層。
入夜,雪終於停了。
她看向他手中的表盤,快要轉向十點鐘。他最近因為李愛藍,總要這個時間才回房間,他有時在廳中打電話,有時要見客,有時要赴晚飯的約會。實際上,送將要畢業的李愛藍留洋讀書是最容易辦成得事,但如今有兩個矛盾擺在面前——李愛藍並不想前往英國。這一點上李文樹選擇妥協,很快,李愛藍又提出,她根本不想要踏出中國。而將後一矛盾激化到最大的一點是,李愛藍的目的地是天津。
她思索了,又彷彿沒有,只是很快地回道:“北洋大學。”
李文叔認為她根本沒有“虛晃一槍”的打算。她本可以說出一個遙遠至極的地方,比如說希臘、巴西,或者是他最討厭的北美地區。然後再轉圜,使他勸說她舍遠求近,到那時再說出在中國的任何一個地方。
“為什麼想去天津?”
“不為了什麼。”
李愛藍將自己的求學當作“下嫁”。她認為自己在教會學校的出色表現可以讓她暢通無阻地在中國任何一所搞西化的學府入學。但是她不明白一點,那就是她對於許多事物的選擇權已經被分走了一半,李文樹掌管著另一半。
於是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李愛藍不再從教會學校回到靜安。她去愚園老宅,或去李成笙在虹口的住所,總之她不回家,也不聯系家中的任何人,除安華姑媽。
玉生感到那段日子是她來上海後,最平靜,最漫長的一段時日。她看見晨光越來越長,黑夜更加緩慢地到來,她算好了晝夜,李文樹早晨八點鐘就會離開,夜晚五點鐘就會回來。偌大的上海只剩下這一座公館,館中只有她與他兩個人,蔣太太沒有再送請函來,有生人徘徊於館門外,也只是為送幾封從南京寄來的信。
無風無雨地,一直度到了六月天。
夏季剛來的時候,那是最熱的幾天。路面上的女人光著一整條臂膀走過去時,玉生看見其中有一具瘦小卻最婀娜的身軀正朝她緩緩走來。她就站在這一隻巨大的傘面下等著她,傘中有兩個佯裝成中國人的日本人正在賣用冰塊凍起來的蜜瓜,要五元一個。玉生買下一個送給她,也就是將要走到她面前來的錢富莉小姐,為了感謝她為她找來的驅蚊膏,她說這是真正從暹羅帶來的。
錢富莉道:“您還需要多少呢?”
玉生道:“最好是有五瓶,要寄往南京和北平兩個地方。”
錢富莉道:“那要走船,直接從外貿船走,不過我這裡。但是,有一點您要知道,船費會非常昂貴。”
玉生立即表示同意。
錢富莉將蜜瓜遞向接過手來的芳蘿,以點頭示意著,她如果想品嘗一塊可以馬上開啟。芳蘿沒有做任何回應,她只是發動了車子,而後,她詢問錢富莉要去往什麼地方?
錢富莉笑道:“您放我在蒲石路,路頭下車——最快什麼時候為太太弄來,我要問一問,從去年開始,大洋的船已不開到東南那邊去了,它們往北邊去多一些,歐洲女人的香水,美國女人的卷發水,大洋的店面賣來賣去就是這些。不常見的玩意兒,因為不能成批次地賣,也不能反手賣到人家洋人的店面去,賺不到什麼錢,所以總是我才會倒騰這些東西。”
“富莉小姐這是拓新寬路。”
芳蘿回了她的話,注道:“誰知道以後會不會有一個“大富”貿易呢。”
“這是個好名字。”
錢富莉大笑,笑出聲。但蒲石路已經到了,不遠處,可以望見歐陽太太的住宅。這是一棟白天也燈火璀璨的樓宇,沒有人從門前走過,如果有人遠遠走來,那麼門前的三輪車就會跑動,一個穿著講究的人拉著車子停下。他請了錢富莉上車,直拉過那一條廣闊明亮的路面。彷彿這條路就是歐陽的,但實際上,那條路真“姓歐陽”。
“太太還去什麼地方?”
“博爾先生的家。”
芳蘿重發動車子後,道:“哦,我上一次去,那時還是太太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