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愛喬道:“是誰?”
“爺回來了。”
愛喬笑出聲,道:“在我點燈前,爺就坐著人力車回來了。您猜猜,爺給您帶了什麼?我看見的就有一對翡翠綠的耳墜子,還有一隻外國女人穿的紅皮高跟鞋,哦不對,那是兩只。”
玉生並不回愛喬的話。
她只是慢慢地走近那在燭火下擺動的影像,手裡頭仍挽著她爸爸的外衣。開了一半的前廳門後,放一張紅玉色的透雕長方桌,花鳥雕面上擺著最新式的電話機,正是孫曼琳送的。電話機旁正燒著火,那是煮茶的瓦爐,已燒過一百年的茶,從百年之前的沸聲中忽又傳來一陣陣咳聲——她爸爸林世平的咳聲。
林世平變得更瘦了些。
穿那件長白褂子從那扇八扇綠地百寶圖屏後轉出身來時,又如同只是剛剛從牆上那幅三十年前的畫如履薄冰走下來,是幾十年前的人物,實際那是他來到南京第一年所畫的。祖上為皇庭做衣服的布莊陪同皇庭一起敗落之後,他變賣了北平的房屋,回到南京祖宅另立門戶,但沿用過去的百年名號顯然沒有大用處,這幾十年來,南京的成衣店遍地而生,如今願等一個月才能做好一件衣服的只有少數有閑情逸緻的太太們。
林世平摘去了那對四邊框,框下匿藏紅潤的雙眼。有人說女子的眼睛是最像父親的,所以他的雙眼即便老去了,也仍然和玉生的雙眼一樣平靜、卻靈動的猶如四月的秦淮河。
林世平彷彿自說自話道:“我不知道如今香港這樣大,我簡直像去到了另一個世界。”
玉生喚道:“爸爸。”
“你去哪了呢?”
“港口。”
“我的船在一艘英國船之後。”
林世平笑著望向她道:“我看見了袁瑞的車子,他越來越遠,我喚他他沒有聽見。”
忽然,燒開的爐火被吹滅了。隨後他注道:“爸爸也看見了你。”
玉生回道:“我在先生的車上。”
“和哪位先生?”
“袁瑞先生。”
“還有一位?”
玉生一怔,道:“是,他說他認得您。”
愛喬低著臉,走了出去。自廚房嬤嬤因年邁回北平之後,家裡的餐食一直是由安平飯店送來的,愛喬只需到廚房去熱好了送上來。今天下初雪,安平另外送來了一份梨膠湯,綿延的梨香引著愛喬,她的腳步聲在前廳門外越走越遠。
玉生在那電話機旁坐下了,她望著那電話機,道:“他姓李。”
並不遙遠地如同上個世紀的記憶,她爸爸林世平立即記起來,又或者從沒有忘記過。將煮開的茶倒入兩個瓷白杯後,遞到玉生面前後,他回道:“李文樹,我這一生就只結識兩個姓李的人,另一個是李金山,他的父親。”
“他有一匹馬。”
“沒有,我沒有看見。”
“他是個十分高雅的人——我記得他為那匹馬起了名字,在十幾年前,他在南京騎著那匹馬從新街口跑到鼓樓。曼琳的姐姐曼姝曾愛慕過他,買下過一輛馬車在後面追著他。”
但如今孫曼姝早已結婚生子了。她嫁給了一個美國人,因此並不常回南京。
玉生手中仍挽著那件外衣,她只是平靜地回道:“多巧,那位李先生入住了安平。”
“哦,他為什麼要留在南京?”
玉生正要提起那一張她“替還的戲票”,卻聽見她爸爸注道:“他從英國匆匆地回來,是因為他母親在上海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