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他又望向車鏡中的袁瑞問道:“先生,這裡是新街口嗎?”
袁瑞笑道:“是的,李先生。”
袁瑞下了車,他為他開啟車門。袁瑞的手握緊了傘,他從不低身,只仍將帽子低了低,靜靜地等候他下車。
李文樹卻忽地又注視她,道:“玉生小姐知道安平飯店的電話嗎?”
玉生茫然道:“什麼?”
李文樹笑道:“你說你明天會打電話給我。”
玉生道:“李先生,明天在秦淮劇場有開戲,如果您——對不起,如果你明天還在南京,我會將我爸爸欠的戲票還你。”
李文樹道:“好。”
傘傾了邊,飛雪狡猾地從傘邊降落,落在李文樹潔白無垢的西服上,終於化成一滴濃墨重彩。玉生正要從手包中拿出方巾,當下便制止了自己的想法,他送給她珍珠扣,她立即便回贈他一條自己用的方巾麼。所幸袁瑞自教書起,外衣口袋中就常備有一些幹淨的紙張,他遞給了李文樹。
李文樹站在雙珠門前,重問了最後一句道:“玉生小姐知道安平飯店的電話對嗎?”
玉生在半張簾內平靜地點下了頭。
李文樹笑著回身轉去,袁瑞望見他高大挺直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那層層轉轉的金階之上,有人匆匆為他提箱,有人低身為他擦濕掉的鞋,另有人請他到最上等的房間去。流光溢彩的廳面中,忽然忙碌得如同那冰冷的港口。
袁瑞上了車,道:“玉生小姐要回去嗎?”
玉生道:“先生,幾點鐘了呢。愛喬在家裡等我。”
袁瑞笑道:“我送你回去。”
天已經暗下一半去了。玉生將那車簾全部拉下,不知為什麼心有餘悸地望著手中的那顆珍珠扣,當時簾外李文樹濃鬱的眉眼,此刻她才想起來——真像那隻黑貓。
袁瑞述道:“這位李先生是上海人,我曾教過他的姐姐李文藍,十五年前,那也是他姐姐嫁來北平的那一年,從北平女子大學結業後文藍小姐不顧一切地結了婚。之後的事情我再記不得,我只知道文藍小姐結婚不久之後,她父親李金山便病死了,我恰逢陪同妻子去上海生育,當時上海的申報登過李金山的訃告,訃告下一則便是文藍小姐的弟弟,李金山的獨生子李文樹遠赴英國讀書的新聞。我記得李先生的臉,是因他手背上那條凍得發紫的紅痕,文藍小姐向我提起過他的弟弟喜愛馬術,那是從馬上掉下來過落下的。”
玉生只道:“十五年前就像是上世紀的事情。”
袁瑞笑了笑,彷彿短暫地沉浸在了煙雲一般的回憶之中。
車子愈慢了,玉生遠遠地看見家門前的路已經點起幾盞紅與黃的燈籠,最後一盞黃面紅光的燈是愛喬點起的。她將籠面取下來,踩著高椅,點好之後那燭火顫著,她的雙腳也顫著,重又掛起在那頂朱紅的木樑下。籠面一轉,上映著巨大的雙木,愛喬在燈籠穗子下回過眼來望,絲絲縷縷的穗子飛快拂過她的鼻尖,她忽然打起噴嚏來。
袁瑞彷彿要先行下車為玉生開啟車門,但玉生擺了擺手,道:“先生,北平的天更冷,您要穿件外衣搭船,再見。”
玉生下了車,在港口前濕了一半的鞋子重又踏入了雪裡面,她站在那裡目送著袁瑞的車子慢慢地離去。
愛喬看見她了,故意地皺了皺眉,又低下臉從藍布襖子的口袋中拿出什麼來,原是一雙白手套,細絨仿成的,夾滿了最柔軟的棉花。
愛喬道:“您戴著。”
她小小的手將玉生的手舉起來,又為玉生戴上去。她一邊握著玉生的手,一邊走向點起家裡唯一那盞大電燈的廳門前,嘴裡頭說道:“我剛才回來,您猜我看見誰?”
“孫曼琳。”
“您知道!她和一個藍眼睛的男人在一起。”
玉生笑道:“他是蘭西神父。”
愛喬道:“多不好聽的名字。”
玉生道:“你為孫曼琳開了門對嗎?”
愛喬道:“啊,甚至連我都不知道,那裡竟然有一個門。”
電燈的光亮打在前廳的紅柏隔扇窗邊,忽然照出一個瘦長、挺直的人影。玉生正要將那顆珍珠扣別在流蘇披肩上,卻看見人的影像動了一動,原來並不是她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是在門內,彷彿生出了臉,口鼻眼,正默默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