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拿起煙來抽。撿起之後,他忽然對她說話:“香港,那是一個有無數成衣店的地方,但即便在那裡,也買不到這樣好的羊絨外衣。”
他的聲音在玉生耳中猶如一把遲鈍的利器,沉下的尾音延長、撕扯一番之後才拉出那一聲低低的笑聲。最後他便注一句道:“如果有人為我送這樣一件外衣,即便不穿也不冷了。”
玉生只道:“先生覺得好,就請到林氏布莊,太平南路108號那裡選上一件。”
他不由笑起來,袁瑞也笑起來。他道:“玉生小姐,你在做我的生意?”
玉生淡淡道:“您喚我玉生,那我請問先生您叫什麼?我會記著,來日真到林氏布莊,我會讓愛喬為您做一件,選最好的羊絨,封了扣,彷彿世上的風雪都吹不進去。”
她回了他的話,又彷彿沒有。
“李文樹。”
高揚的原不是他的面貌,是他若即若離的神色。
李文樹的雙眼重望向簾外的細雪,道:“玉生小姐,你難道知道我比你大上許多歲?”
玉生道:“我並不知道您的年齡。”
李文樹道:“你又說“您”了。”
玉生還沒有回他的話。袁瑞在車前笑道:“李先生,中國人的口中,即便是同輩,“您”也只是一個尊稱——但玉生小姐到底比你要小幾歲的。”
李文樹忽地道:“不止,要相差十二年。”
玉生眼中閃過一絲茫然,李文樹只是飛快地抓住了。於是他笑了笑,又細細道:“世平先生,我十五歲時在南京要乘船去往英國,曾在安平飯店和他見過一次面,那一天他對我說他要先行離開,沒辦法和孫守業先生一同送我乘船。孫守業先生之後說,那天是他獨生女兒林玉生過三歲的生。”
玉生無法字字聽真切,但她真切地聽見了孫曼琳父親的名字“孫守業”。她平放在膝上的雙手微微一顫,他無疑並不是第一次來南京。他去過安平飯店,也結識她的父親、孫曼琳的父親——他是一個南京人?
但李文樹極認真地回望她,微笑道:“我在回去上海之前來南京,也是因為想見一見世平先生,十幾年前他說失陪之後,曾答應過等我回來要請我看一場戲。”
玉生道:“李先生,什麼戲?”
李文樹仍然笑道:“忘了,總之世平先生答應過。”
玉生一怔,道:“我第一次聽見爸爸欠人戲票。”
他沒有回話,於是她又注了一句道:“李先生要是明天還在南京,我會打電話給您。”
李文樹竟問她道:“玉生小姐為什麼要聯絡我?”
玉生沒有見過比他更失禮的人,也沒有見過比他更有禮的人。即便這麼說了,他依然面不改色地笑了笑,隨後又低下身,從那個外國男人遞給他的小箱中拿出來一顆珍珠扣。
水滴狀的金絲切面之下泛著碧色的,又或是湛藍的奇光異彩。他拿起來比了比,比著她那件披肩脖頸處的扣子,又移了移,比了比她左手腕上那條自她母親逝世之後她便戴著的冰種鐲子。
然後他遞了出去,道:“和你的披肩顏色更配一些。”
玉生望著那顆珍珠扣,又或者只是在望他凍得微微發紫的雪白雙手,他的面孔是金黃色的,是最漂亮的中國男人的膚色。但他的雙手彷彿是從沒有見過太陽,從沒有下過水一般,潔淨如細細刻出來的石像軀。
玉生在錯愕之中喚他道:“李先生。”
他笑出聲了,道:“玉生小姐難道不收?一個男人第一次見到一個女人,送她見面禮只是在感謝她的美麗。”
玉生收過許許多多的禮,沒有一件禮物像他送得這樣突兀、又堅決,不容有拒之的餘地。於是她只得伸出手,只是無意中點一點他的指尖,竟是融冰般的溫暖。隨後她收下了那顆珍珠扣。
“謝謝您。”
“請不要再說“您”——哦,到了。”
原是袁瑞停住了車。灰白的天光照清金光燦爛的雙珠門,巨大的門面上用中文與英文分別用金墨刻下了“安平飯店”,英文的是這一兩年新補上去的。只為了許多剛來到南京的外國人,他們將安平飯店當成全南京唯一幹淨的飯店,其餘的嗤之以鼻,他們捏緊鼻子像走過一個垃圾堆一樣走過它們。
但李文樹並非其中一個。他只是淡淡道:“孫守業先生寫了很長的信給我,他說請我務必在新街口的安平飯店下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