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田警部補偷偷地轉頭看了身邊的女人一眼——這個就算接到發現屍體的通知,卻仍然能夠壓抑住感情、毫無崩潰之色的女人;這個在丈夫的遺物前,完全不顯一絲悲痛之情的女人;這個在前往認屍途中的列車上,一言不發,就像戴著面具,嚴峻的表情一直不曾改變的女人。梅田警部補雖然對她真正的想法,做了許多揣摩與臆測,但卻始終無法得出任何結論。
說不定這位夫人很清楚,即將看到的屍體,其實並不是自己的丈夫——近松千鶴夫的。但無論如何,再過不到一個小時,答案就會揭曉了。
等了大約五分鐘後,一輛黑色轎車出現在街角。它輕快地轉了個彎,在兩人面前停了下來。接著,一名身材肥胖、稍上了點兒年紀的男人,彎著腰擠下了車。
“嗨,兩位是從若松來的嗎?”
“是的,這位是近松千鶴夫的夫人。”
互相打過招呼之後,這位兒島警察署的警部,用像女人一般尖銳的聲音開始說明:“屍體現在安置在一裡外的下津井町醫院。還好現在是冬天,屍體幾乎沒有腐爛,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這名警部,其肥胖的身軀,一看便可知超過二十貫1,而他的個性,則如他的體重所昭示的,顯而易見是個黏液體質2的人,不然怎麼可能在死者家屬面前,說出這種話呢!
1古代計量單位,一貫約七十五公斤。
2古希臘的人格分類之一,黏液質的人反應較為遲緩,靈活性也較差。
梅田警部補不由得偷偷瞟了一眼近松夫人,然而她的表情,還是絲毫沒有變化,仍然像戴著面具一般,充滿了冰冷而嚴峻的氣息。
三人坐進車中,車子倒出來後,沿著來時的路往下津井開去。轎車毫無顧忌地,揚起白色的灰塵,跑了將近二十分鐘,終於到了下津井電鐵1的終點站一一下律井町的郊外。
1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八月成立的公司,前身為下津井輕便鐵路。大正二年1913年)開始運營茶屋町至味野兒島)間的鐵路事業,第二年,到下津井的線路全數開通。大正十一年1922年),改稱為“下津並鐵道株式會社”。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電氣化,公司名改為下津井電鐵。昭和三十八年1963年)與坂急電鐵合作。將營業範圍擴充套件到巴士、計程車、旅館及釣具店。但是,隨著昭和四十七年1972年)三月,兒島至茶屋町間全線廢止,下津井電鐵終於在平成二年〈1990年〉以後,結束了鐵道事業。
這裡位於突出瀨戶內海的兒島半島南端,是個小港口。道路的左手邊,有一排房屋,透過房屋的間隙,能看見反射著初冬陽光的海洋,被割成一道一道地忽隱忽現。在遙遠的海面上,點點散佈著十多艘揚著帆的漁船。海邊的茅屋庭院裡,並排陳列著素燒蛸壺1;長長的橫竿子上,曬著一張又一張漁網。這些景色,呈現出此地安詳的漁村風光。
1捕捉章魚用的陶壺。
但是,一想到接下來要進行的陰鬱工作,梅田警部補的心,就像正欣賞北歐的風景畫一般,沉重無比。
近松夫人凝視著緊握在右手心的手帕,身體一動也不動。胖警部也一言不發地盯著前方,但即使在嘈雜的引擎運轉聲中,仍能清楚地聽見他張大著的鼻孔,發出的沉重的喘氣聲。
不久後,車子在一個岔路口左轉,開上一條商店林立、似乎是主幹道的大路,然後,停在一座油漆幾乎要掉光的兩層樓的醫院前。胖警部率先跳下車,來到陰暗的玄關,刺鼻的消毒水,不停刺激著訪客的嗅覺。
出來迎接他們的護士,帶著三個人走進醫院。或許是因為先前,就已經接到電話通知的緣故,近松夫人對於發生的一切,都顯示出一副瞭然於胸的樣子。沿著狹窄的走廊,走進醫院最裡面時,女人強壓著自己的情緒,臉頰上的肌肉卻緊張地抽搐著,一旁的梅田警部補,只能不斷安慰她。
三個體格強壯,看起來像是漁夫的男人,呆呆地坐在靠牆的長椅上,等待自己看診時間的到來。其中一人的手臂,用繃帶懸吊著,那潔白的繃帶,更襯托出他飽受太陽炙烤的面板之黑。
走在最前頭的護士,腳下的拖鞋,不斷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當她來到一個房門口時,腳步聲戛然而止,接著,她推開那扇合頁幹澀的門,發出了一陣嘎吱嘎吱的噪聲。這次,刺激眾人鼻腔點膜的,由消毒水換成了甲醛溶液。
“請夫人在此稍等一下吧。”肥胖的警部轉過身,用他那髙八度的聲音說道。
“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請你到沙發那裡坐著稍等一會兒,我們先去看屍體。”
說完之後,梅田警部補的情緒裡,夾雜著不安與期待,走進了停屍間。如果這屍體是近松千鶴夫的話,那麼這案子就到此結束了;然而萬一不是的話,接下來的案情,就會變得更加錯綜複雜。
眼前,一口白色棺材,被安置在正對窗戶的桌子上。一名戴著無框近視眼鏡、鼻子下面留著一小撮胡須、看起來大約五十歲的醫生,面無表情地開啟了棺材的蓋子,裡面是一張眼皮微閉、鼻子下方與下巴上,滿是胡楂兒的男人面孔。
梅田警部補直直地盯著屍體那稍微有些水腫的蒼白麵容,從口袋中徐徐拿出近松的照片。
“如何?……”胖警部問著。
梅田警部補默默地把照片遞給他,胖警部頻頻比對照片跟屍體後,深深地點了個頭,再把照片遞給醫生。
當梅田警部補從醫生手上,拿回照片時,才終於開口說道:“聽說假牙的金牙套也相符,是吧?”
“對,門牙上有三顆,左下第二顆臼齒,有一個金牙套,還有一顆右排上方內側臼齒,用鎳鉻合金補過,都跟昨天傳來的電報相符。屍體跟照片上的面部特徵一樣,幾乎可以斷定:就是同一個人了。只可惜他的手指頭被魚給吃掉了,所以,無法用指紋確定身份……要不要請死者家屬進來呢?”
梅田警部補點了點頭,開啟通往走廊的門。聽到開門的聲音,近松夫人抬起了頭。她緊咬著嘴唇,看樣子似乎已經有所覺悟了。
“麻煩你,只要一下子就好了……”
梅田壓低了聲音,吞吞吐吐地說著。近松夫人不發一語,平靜地站起身來。
看到她進來,站在棺材前的醫生與護士,很快向兩邊退去。梅田警部補伸出手,想攙扶住她的手臂,但近松夫人卻輕輕地婉謝了他的好意。盡管毫無血色的雙頰,變得更加蒼白,但向前走去,她用超乎尋常的勇氣,專注地看著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