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一個孩子忽然動了動,伸出一隻手來碰了碰她的,很快的又縮了回去。輕寒低頭見是那剛來的男孩子,坐在鋪子上的身體又往裡挪了一些,輕聲問道:“你怎麼還不睡呀?”
孩子的眼睛很大,瞳仁烏黑,襯著微弱的光亮顯得亮晶晶的,他指了指輕寒的肚子,小聲道:“這裡有一個小弟弟,對麼?”
輕寒啞然失笑,摸了摸他的額頭,“你怎麼知道是個小弟弟呢?”
小男孩抿嘴想了想,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是我娘告訴我的,她和你一樣,她說是因為裡面有一個小弟弟……”
輕寒的手一頓,又想起早些時候那個中年男子的話來,卻沒想到會是這般的令人悲傷。她看著孩子童真無知的臉,不禁紅了紅眼眶,比起她們,自己難道不是算幸運的麼?
男孩眨了眨眼,索性翻了個身坐起來,小臉上是一本正經的,“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輕寒“哦”了一聲,“你先說是什麼事?”
男孩把頭垂得低低的,兩只小手絞著被襟的一角,囁嚅著說道:“其實我知道,爹孃讓大水沖走了,還有小弟弟,他們都死了,可是……”
他別過頭去,輕寒順著他的側目,就看見一旁的那個小女孩,呼吸均勻,睡得正香,“可是妹妹不知道,來這裡的時候,我騙她說,爹孃是坐著船出去賺錢了,等賺好多錢就會回來接我們的……”
小小的頭顱一下又仰了起來,他亮如晨星的眼眸,直直盯著輕寒,幹淨的沒有一絲雜質。他舉起右手細小的小手指,認真道:“你要答應我,幫我保密,可以嗎?”
輕寒被他嚴肅的模樣逗地發笑,她明明是笑著的,可眼裡的淚水卻再也藏不住,順著素白的面頰落到衣上。她重重點了點頭,亦舉起自己右手的小手指,輕輕勾上孩子稚嫩的渴望,“好,一言為定。”
屋簷下雨水不斷,落到地上是清脆的墜落,她站在簷下抬頭看去,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所見之處只是一片的水霧濛濛。
大約遠處亮著些燈光,水汽裡都是橙黃的顏色,像是冬日裡火爐隱隱的火光,又像是清晨只露出一點點的陽光,映得雨夜裡灰暗的整座城,都是這般溫暖。
第二天一早的時候,雨倒是停了,只是天依舊是灰濛濛的,似是在醞釀著更猛烈的狂風暴雨。
童年的孩子正是好動的年紀,一見著外頭不下雨了,便一股腦兒往院子裡跑去,興奮地踩著一個個淺淺的水坑,任是誰說都不肯停下來。
萊麗斯修女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們,對著輕寒無奈地說道:“看來,我得去催一催他們,盡快把這幾天的衣服烘幹了。”
輕寒亦是沒有辦法地一笑,“就讓他們跑一跑罷,這裡有我看著。”
一個孩子在互相追逐間,不知怎麼的一下便撲到了地上,輕寒趕忙跑過去,有些吃力地蹲下身子。見孩子的臉上身上,都是黑漆漆的泥漬,便拿出絹子來替他擦拭。那孩子倒是也沒哭,被一群人圍在中間,大約是孩子間的默契,不約而同的都大笑起來,就像是得了不得了的禮物一般。
輕寒實在無法跟上這些孩子的思想,卻還是隨著他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是發自內心的快樂。
白萍舟進來的時候,恰就遇上了這溫馨暖人的一幕,她看著她的模樣,是久違的光彩照人,才知道,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她原本該有的模樣。
“白小姐?”
白萍舟回過神來,見她支著後腰,動作有些被動遲緩,便幾步上前將她攙了起來,“現在可是大意不得的,這雨天地滑的,還是少走走。”
輕寒有些感激地看向她,好像這是第一次,自己這樣近距離地看著眼前的女子——這個名噪天下的紅人兒。她的身上有一種淡淡的幽香,不同於往常胭脂俗粉掩蓋的味道,是怡人沁心的氣息。
白萍舟託著她的臂彎,能感覺到隱隱的重量壓來,竟讓她自個兒也覺得沉穩,原來被人信賴地依靠,就是這樣的感覺。她想著,又道:“我來瞧瞧,你這兒還缺些什麼,天是越發的涼了。”
輕寒道:“這裡什麼都不缺,白小姐總之這樣掛心,實在是……”
白萍舟佯裝促目,“又說這般的客套話,你與我現在只是朋友的關系,再沒有旁的。”
輕寒自然知道,她說的旁的關系,是何種關系,便道:“其實你的心意,我向來知曉。從前,我們應著那樣的關系,我難免於你的看法有失偏頗,現在想想,當真是對不住的……不過到了現在,我倒是什麼都不想了,很多的事情,只要看開了去,心裡反倒自在。白小姐,我很高興,能與你成為朋友……”
白萍舟注目,她的眸光如炬,不似初次見到時的清淡如菊,更不如後來的複雜與糾葛,而是充滿了新生的希望,散發著無盡的朝氣。
人生之苦,逃不過拿起與放下,得到有得到的煩擾,失去有失去的痛苦,世間萬事,皆由捨得二字。白萍舟心若明鏡,她是放不下,忘不了,而自己呢,是得不到亦捨不得。
天果然又下起了大雨來,院裡的孩子像受驚的小鳥一樣,飛快地跑進屋裡。大雨打在石頭鋪就的地面上,不斷濺起泥水來,更被呼嘯而過的大風卷進屋裡來。
兩個年紀稍大的點的孩子,一左一右,將兩扇沉沉的木門往中間推攏。輕寒一個轉身之際,就看見那僅剩些許的門縫裡,隱約夾著一抹身影。雨中的面孔,隨著緩緩合上的門扉,一點一點的減少,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視線裡。
輕寒略略一怔,而後又微微搖了搖頭,自我解嘲地笑著:原來自己,也會有眼花的時候。
☆、17 一個人,一座城4)
白萍舟收起手裡的傘,躲到圍牆外的屋簷下,仰頭看了看不斷落下的雨滴。傘是臨走前輕寒交與她的,應著最近雨水極多,以備不時之需,果然出門不過一刻鐘,天便下起了大雨。
她對著天空長長舒了一口氣,揚起的頭又低了下來,似是對著那漫天的水汽,“既然如此的不安心,何必要我來?”
話一出口,她轉頭看向身邊站著的人,白色的襯衣有些許的褶皺,稍稍挽起的袖子亦有幾分淩亂,額前的幾縷發絲沾著朦朧的濕漉,遮掩著的一副峰眉烏黑濃密,更襯得那眼廓深邃。
白萍舟又笑了一笑,像是記起了故意忘卻的什麼,“瞧我,總是說這些不頂用的話,明知道你是由著那樣的原因,才不去見她……”
顧敬之看著眼前極速下落水滴,不禁出神,他靠在後頭的牆上,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倒是少了許多往常的冷厲,卻也不做聲。兩個人就這樣站在小小的一方屋簷下,不相顧,亦無言,只是各自懷揣著道不明的心事。
像是下了很久的雨,可一點也沒有停下的意思,顧敬之直起身來,往前走了一些,道:“讓車子送你回去罷。”
說罷,他便一頭鑽進了細密的雨霧中,身後的白萍舟急急追了幾步,觸到冰涼的雨滴後又退了回來,將手中的傘舉了舉,對那背影喊道:“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