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是焦急卻又欲言又止的,聽的人根本沒有理會,或許是連聽都未曾聽見。她訕訕的將手縮了回來,看著那一抹白愈行愈遠,到底還是無奈的。
銘恩堂與軍政辦事處相隔甚遠,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往常開汽車也是要足足一個鐘頭的。只是這樣長的一段路,顧敬之卻走得無比熟稔,這般一樣是走過多少回了呢?十次,還是二十次,他實在是記不得了,又似乎是有無數次了罷。
回到竹音汀的時候,天色已經完了下來,正是用晚飯的時間。周媽一如往常地候在門口,見到他渾身濕漉的模樣,著實吃了一驚,嘴裡唸叨著便忙著取來毛巾,披到他的肩上。
顧敬之腳步虛浮著往扶梯上走去,渾身倒是沉重極了,他一把扯掉掛在肩頭的毛巾,隨意就撇到了地上,一進到房門便倒到了臥床上。
今夜沒有月光,屋子裡也沒有開燈,他毫無力氣地睜著雙眼,其中是一片灰暗,腦袋裡是嗡嗡作響,太陽xue突突跳著,是要裂開一樣的痛。他有些痛苦地悶哼一聲,將臉埋進柔軟的被衾裡,盡管已經是換了再換的,可彷彿原來的味道依然存在,更在心中久散不去,這一番留戀始終是無法自拔的。
他聽著耳邊窗外傳來的雨聲,倒有幾分夜闌臥聽風吹雨的味道,只是這入夢的鐵馬冰河,從始至終皆是你。
他在黑暗中緩緩一笑,終於失去了全部的意識。
恍惚間,額頭沁著層層涼意,在滾燙的面板上是如此的舒爽。顧敬之略略睜開眼,一切都是模糊的,眼珠子有些乏澀地轉動一圈,最後停在床前伏著的那個身影上。
烏黑的頭發散在潔白的床褥上,她的臉被發絲深深埋著,藉著床頭微弱的燈光,可以看見一身姜黃底襯的旗袍,印著淺色的團團花紋。
他脆弱的模樣上,終於牽扯出一抹弧度來,他記得這件衣裳,上頭繡著的是藍綠色的飛鳥花樣,若是沒有記錯,那中袖的袖口上,應當還墜著兩顆珍珠的扣子。
忽然想到,當初她總是嫌這衣服太過亮麗,花樣繁複,試過一次後便是擱在櫃子裡再不曾拿來穿過,今兒個,怎倒想起來穿這件衣服了。
大約,只是自己在做夢罷……
身上的熱氣散去了一些,他取下額頭上的毛巾,虛握在手中,便又沉沉地睡了過去。這一覺,是長久以來不曾有過的安定,就像是懸崖的邊上,忽就多了一道屏障,沒有了萬丈深淵,而自己恰好就是被緊緊守護著的那一個。
自鳴鐘響到七下時,顧敬之才徹底醒了過來,他看了一眼床頭的時鐘,已經是早晨九點鐘的光景。
房門發出一身輕微的聲響,夜裡那姜黃色的一抹身影,此刻清清楚楚地出現在眼前。他坐著的身子有些發僵,退熱後的手心是冰涼的,一瞬不瞬地盯著眼前——原來,那不是夢。
理智早就被狂喜吞沒,待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就已經沖到了她的身後,一把攥過她的手臂向自己的方向拉扯。眼裡的欣悅卻在頃刻間,化為破滅的泡影,女子受到驚嚇的神色轉瞬便被歡喜所替代,她的手覆上他的,嗓音綿軟,“四哥,你醒了,我端了些粥菜,你快吃一些。”
盛雅言又想去攤他的額頭,卻被他一個偏頭躲過,攥著她的手同時迅速地抽離。顧敬之退開一步,皺著眉道:“你怎麼在這裡?”
整個人一下落了空,盛雅言心中不免失落,兩手侷促地交握著,“昨天我來尋你,聽周媽說你病了……”
“這件衣服,是從哪裡來的?”
被打斷了話語的盛雅言一時失言,抬眼無措地看著他,顧敬之卻只是瞧著她身上的衣裳,眉目似是皺的更緊了些,不悅之色悄然升起。
她唯唯諾諾著,聲音越說越輕,“來的時候淋了一些雨,便在房裡找了件幹淨的換上。”
“誰允許你動這裡的東西,立刻換下來,”他是忍著怒氣的,就在看見她出現在這屋子裡的一刻,他便已然生怒,他又揚聲喊道:“周媽!”
周媽一早就候在了外頭,聽見他這一聲喝,有些惴惴地應道:“是。”
顧敬之對周媽吩咐著,卻是目色森冷地看著盛雅言,“帶盛小姐出去,不要再有下一次。”
他的聲音不大,但卻擲地有聲,盛雅言不禁渾身打了一個哆嗦。她印象中的“四個”,雖不是親密無間,可向來也都是笑著的,如今這個模樣,已然是大有雷霆之怒的架勢,“四哥……”
周媽拉了拉她,“盛小姐,這邊請罷。”
盛雅言只覺得滿腔的委屈,眼眶忍不住地發起紅來,不一會兒便是哭得梨花帶雨。一旁的周媽心有不忍,話裡盡是語重心長,“我昨兒個就與小姐說了,上頭的房間進不得,您偏偏不聽,還動了夫人的東西……”
嗚咽聲一下就止住了,盛雅言抬起朦朧的雙目,訝異地瞧著周媽,這才明白過來他對自己所有的嫌惡與怒氣,皆是來自那一個人——可是明明,她都已經離開了這麼久。
她死死盯著手裡換下的衣服,目光滿是怨恨,手指攥的越來越緊,緊到微微發顫。她用力的將衣裳往地上擲去,身體因為強烈的憤怒,而抖動不止。
周媽忙拾起衣裳,小心地護進懷裡,又見她幾分猙獰的模樣,便是一聲不吭地退下了,心中倒是對著她的這番發作,唏噓不已的。
嚴旋庭進到大廳的時候,見到的便是盛雅言這樣一副的樣子,“盛……陸夫人,公子差我送您回府。”
盛雅言倏地抬起頭來看他,只因他似是故意的一聲稱呼,她的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厭惡,惡狠狠地剜了他一樣,便恨恨地往外走去。
但在她的心裡,卻始終有一個聲音在反複提醒著,“陸夫人”的這個身份,永遠都將無法得到她的認同——或者,是他們的認同。
☆、18 背城借一1)
都說是病來如山倒,這話可是一點都沒錯的。
自那日淋了一場大雨,顧敬之便是連著幾天的高燒不退,又加上原本肺裡的毛病就反反複複,總也好不利索,這一會兒子倒像是徹底被擊垮似的。
他連著三天都沒往前頭辦事處去,在這竹音汀裡待著,倒也自在清淨。只不過閑適的日子,總有到頭的一天,於顧敬之而言,則是來的要更快一些。
嚴旋庭走進小花廳的時候,顧敬之正扣上戎裝外套上,領下最後的一顆紐扣,他當即行了個禮,“公子,距離簽約儀式還有三個小時,扶桑國的特使已經在去往錦和飯店的路上了。”
顧敬之淡淡地“嗯”了一聲,將軍帽託在右手的手臂上,路過嚴旋庭的時候,吩咐道:“銘恩堂外頭的那些人,都撤回來罷。”
嚴旋庭起先是一滯,他知道自從那位從顧家出去以後,其實是被一路看護著的,即便是在白公館的時候,亦是不得鬆懈過。可現在,顧敬之卻是要將派出的人手全部撤回,大有再不管不顧的意思,他反倒疑惑,“那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