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越棠不願就這麼放棄,輕輕拿腳碰了下他膝頭,“不會說話,還是不愛說話?心裡有主意,點頭也行啊。”她想起自家阿兄,拿出循循善誘又帶點高深的口吻,“看你的模樣,我也能猜著多半是命不好,這不是你自己的錯,只能怪老天爺,不怪我與王爺,所以你別對我們耍脾氣。眼下給你機會,讓你證明自己呢,為什麼不要?王府吃穿不愁,教你立身於世間的規矩,你有多少能耐,王府就回饋你多大的榮耀,別的不敢保證,至少公平,你敢不敢賭一把?”
不知是哪句話觸動了他,總之賊子終於有了些反應,含霜的目光定在越棠臉上,半晌開口蹦一個“敢”字。
聲音澀啞,多年沒開過口一般。不過能聽能說,總算是個健全人。越棠很高興,“那就這麼定了,你叫什麼名字?”
他搖頭,沉默片刻又蹦出一句“沒有”。越棠不管他是否有意隱瞞,體諒地說:“換個名號也好,就當是和昨日種種作別了。”轉頭看向睿王,“王爺給他賜個名吧。”
睿王說:“你做主收的人,自然由你決定,賜什麼名都憑你高興。”
越棠琢磨了下,說就叫銘恩吧,“不是讓你掛記王府的恩,是叫你記住自己今日有這份勇氣,邁出改命的一步。”
於是侍衛又上前松綁,耳提面命著帶上他,渾渾噩噩的小毛賊從此有了新身份。
鬧了這一出,西市也沒心力逛了,越棠與睿王折返,回頭望一眼身後多出來的身影,無端覺得愉快。應當是做了件好事吧?況且那小毛賊,不似凡品,擦洗幹淨調養出來,有益無害。
她留意睿王的神色,問他:“我自作主張,王爺不生氣吧?”
“多大點事,你自己拿主意就好。”睿王又複了風輕雲淡的姿態,“王府由你掌家,想做什麼就放手去辦,就算辦砸還有我替你兜底。”他開著玩笑,“你別惱,我不過白囑咐一句,右僕射那一身為官的絕學,旁的不說,拿捏分寸叫人捉不著錯處是頭一宗,你是右僕射掌珠,想必得了真傳,我信你。”
熱熱鬧鬧一通說笑,卻也不忘正事,一回王府,睿王轉頭就吩咐人查新人的底細。他沒有多大的志向,早前與她的剖白都是心聲,江山大體上安定,未來社稷順利傳到儲君手裡,他就足意了,其餘的只管守好王府,哄他的王妃開心過日子,小節上她願意怎麼折騰,他不是太在乎。
越棠倒上了心,第二日便去前院,感覺像是新得了只小狗崽子,因可憐而帶他回家裡,便會惦記長得好不好。
馬廄在角門邊單獨的小院裡,沒過隨牆門,便聽見管事的大呼小叫,鞭子揮得噼啪作響。她不悅,身邊的女使上前去呵斥:“做什麼呢?停手! ”
越棠定睛看去,小崽子被打理幹淨了,煥然一新的好樣貌,最惹眼的仍是那雙冷冽的眸子,十足的桀驁不馴,又不懂如何言辭,難怪惹得管事怒不可遏。
越棠的視線久久停在他臉上,深感自己慧眼識珠,從泥塵裡撿著了寶。
意猶未盡地轉開眼,也不搭理管事,只對身邊女使道:“聽王爺說,王府從不苛待下人,私刑責打更是大忌,誰料想,掌家的重任交到我手上沒兩天,府裡就有人開始揮鞭了。”
管事頓時冷汗直流,手裡的鞭子滑脫在地,唯唯諾諾著王妃恕罪,“小人知錯,實在是這新來的賤奴偷懶不幹活,也不聽訓......”
“不聽訓就好好說道理,說不通就來回本王妃。”越棠怠懶與管事分辨,這情形一瞧便知,必是管事故意欺壓新人,迫他承擔不該他做的髒活累活。她只覺這管事腦子不好,專挑硬骨頭捏,目下還能全須全尾地站著,純屬他運道高。
“別一口一個賤奴,他有名字,你不知道?”越棠一揚下巴,管事會意,忙將地上的馬鞭拾起來,承託著遞到她手裡。越棠拿鞭子輕輕點了下小崽子的肩,“告訴他,你叫什麼名字?”
小崽子直勾勾地盯著她,桀驁的眼神逐漸鈍下來,遲遲說:“銘恩。”
“記著就好,別人要是不記得,你就想辦法讓他們記住。”
越棠一揮手,管事歪歪斜斜地退走了,她又問小崽子:“他剛才打你,你為何不還手?”
“打人......不對。”稍長的句子,他便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你說,不能打人,不打人,有獎賞。”
越棠笑了,“知道你抗打,管事那兩下傷不了你,但不該你吃的苦,別硬受。王府是講道理的地方,他動手不對,你可以反抗,慢慢學著把自己心裡想的話說清楚,就不遭人誤解了,明白嗎?”
小崽子攏起眉頭,似乎在努力消化她說的話。越棠畢生沒有見過這樣奇特的人物,小小年紀有一身蠻力,心思卻太簡單、太直白,什麼都寫在臉上,令人能輕易看穿,於是欠缺威懾力。
好在她說話,小崽子都能聽進去,半晌應了句“明白”,可見心智應當是健全的,只是同人打交道的經驗太欠缺,像是從襁褓裡一氣兒長成那麼大,當中沒受過任何教化似的。
越棠思量道:“回頭我尋個合適的人來,領你讀幾冊書,寫幾個字。我知道,賣力氣的活你不在話下,但有力氣,加上善動腦子,路才能走得更寬。”
誰知這回小崽子不依了,繃著臉,生硬地說不要。
“為什麼?”越棠笑眯眯打量他,留意他眼中稀疏的情緒,“怕讀書?別怕呀,學不會就慢慢學。本王妃會找個耐性好的先生教你,沒人催逼,全按你的節奏來。”
小崽子不聽勸,還起了火氣,板著臉踅身向一旁不看她,憋出一句,“不要人教。”
他的小表情,在越棠眼裡很有趣,又微微覺得不忍,這顯然不是個正常環境下長大的少年人,一路上經受過怎樣的苦難,她想都不敢想。
見實在說不通,越棠不好強求,只得暫時作罷,先著一名侍衛教教他騎射。誰知沒兩日,底下人又傳話到她跟前,說小崽子發狂傷了人,一眾侍衛都招架不了他,正對峙呢,請王妃快快想法子,再耽擱就要出人命了。
越棠吃了一驚,眼瞧王爺還沒回府,論身手,府裡真沒人拿得住他。匆匆趕去,路上聽管事的回稟原委,具體也說不清,只知道一群人起先是練箭,後來拿射靶打起了賭,再後來就動手了。
管事的急壞了,腳步如飛,說話時直喘氣,“這個銘恩,分內的差事辦得很妥當,只是性情太古怪,一遇上人就鬧矛盾,自打他來,前院就不大太平。”
話裡話外偏向很明顯,越棠沒接茬,只願相信親眼所見。王府前宅與後頭園子間有條箭道,橫貫東西兩側府牆,丈餘寬,能跑馬也能架箭靶子,今日就是在箭道上出了事。
從後罩樓邊上的隨牆門出去,打眼瞧,真真是劍拔弩張的情形,那小崽子握著箭,徒手就往人脖頸刺下去,箭鏃將將要抵到皮肉了,邊上幾個侍衛竭力拉扯他的手腕,眥目欲裂地抗衡著,阻止箭鏃刺入。
越棠忙上前去,呵斥他放手,小崽子見到她,目空一切的眼神終於有了聚焦,手上仍遲疑著不肯放。越棠複呵斥一聲,他嘴角一捺,罕見地做了個表情,似乎是委屈,到底慢慢撤了力。
箭下撿回一條性命的侍衛倒在地上,邊上幾個同僚爭相控訴,卻被越棠打斷:“侍衛處的事有王爺裁斷,本王妃不便插手,你們先退下。”
十來人瞬間退了個幹淨,箭道裡只剩下那小崽子。越棠看著他,十六七的少年,個頭挺高,都趕上王爺了,卻渾身長滿了刺,傷人不難,傷自己更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