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出行有內官開道,只要她願意,一路從皇城回府都遇不上閑雜人等,眼下撞上必是有什麼說法......心念不由一動,卻很快打住,周立棠混在人堆裡,心如止水幾乎木然。
耳邊響起內官的腳步聲,在寂靜的甬道裡格外分明,由遠及近,到了面前停下,不出所料又出乎意料地,內官喚了聲“劉給事”。
劉給事茫然抬頭啊了聲,微張著嘴驚詫萬分,目光顫巍巍向遠處的鳳駕一掠,好半天才應了句臣在,“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殿下有令,請劉給事過府議事。”
長公主如今算是實打實的建府開衙,統管一方事務,府上官員往來,也是常事。只要不曾做虧心事,能入貴胄的眼便是難得的機緣,劉給事忙掏出禮錢交給周立棠,“請周大人替我向侍郎大人道賀。”說完便匆匆隨內官走了。
一段小小的插曲,並未影響眾人的興致,沉默了瞬複又說笑起來。至含光門外登車,回首西望,仍能瞧見那鸞輿鳳駕在落日中迤邐而去,蓋傘織金繡鳳,光芒炫目。
“郎君,怎麼了?”車前的周家侍從忐忑問。
周立棠收回視線,說無事,“去榮昌坊。”
東西兩個方向,背道而馳,車軲轆咔嗒咔嗒壓在青石地上,滔滔的,彷彿沒有盡頭。他闔著眼坐在車裡,衣袖下的手慢慢攥緊了,然後逼迫自己松開,卻是無用,一顆心彷彿也給丟在車輪下,顛簸著碾 得稀碎。
還是那話,耳聞時猶不覺,親眼所見,便是一道利箭,深深紮進心裡去。
到了虞宅門前,只見張燈掛彩滿眼喜氣,迎客的管事熱絡地把人往裡帶。有同僚捱到他邊上,這樣的場合,說話也隨意不少,笑著在他肩上拍了把,“難得見周大人臉上有笑模樣,到底是侍郎大人面子大。”
周立棠伸手摸了摸臉頰,唇角僵硬地牽了起來,還真是笑著。一步步往廳堂上走,身後像有千鈞重的力氣在拉扯著他,一步更比一步邁得艱難。儀門前支了張長桌,賓客路過放下禮錢,有管事的一筆一劃記錄在冊,他聽見自己報上名號,聲音虛浮在耳畔,一切都隔著一層。
直起身來,同僚在前頭等他,見他不動彈,眼中逐漸浮起疑惑。同僚問了句什麼,周立棠卻忽然下定了決心,轉身快步往回走,出了宅門尋到侍從,吩咐去公主府,整個人像是從池底猛地躍起,探腦袋吸上了一口氣,終於活了過來。
公主府的門房將他晾在臺階上幹等,好半天,門裡才佯佯出來個內官,隔著老遠便拖著嗓音擺譜,“什麼人要見殿下啊?”天色昏昏,踱近了方看清他的臉,倒是一驚,“喲,是周大人。”
那日在含光門前,內官親眼所見長公主對這位周給事頗有好臉色,因而客氣了不少,請他坐下等,一面去府裡通傳。可這一等又是沒有窮盡,外院寂靜,一絲聲響也聽不見,他不免去想,劉衷呢,走了沒有?還是在後院裡逍遙?
不知過了多久,總之等女使來請時穹頂已然黑透,遊廊上一溜的宮燈倒映在兩側池面上,醉後不知天在水,他分明清醒著,卻好像早已頭腦昏沉。
女使引他進了正殿,抬眼望去,她衣冠嚴整地坐在地心寶座裡,聽見聲響,嬌橫的眼波淌過來,略一揚唇,笑得可有可無,手裡的書冊照舊翻過一頁紙。
他請安行禮,她曼道一聲起來吧,便沒了後話,視線落回書上,似乎對他的來意絲毫不感興趣。
周立棠平了平氣,一時倒不知該如何開口。在她面前,他從來都是被動的那一個,賞甜棗還是巴掌,全憑她高興。一路趕來,一股陌生的沖動驅策著他,大抵是想興師問罪吧,可人到眼前了,殿上似乎全然不是自己臆想的那般場景,想問的話變得可笑起來,噎在嗓子眼裡,只剩下沉默。
“無事便告退吧。”長公主沒抬頭,卻忽然發話,“本公主晚上還有要緊事。”
這話又激起了他的心事,適才的沖動全回來了。他冷聲問:“劉衷走了?”
長公主有些意外,“劉給事?在偏廳用飯呢,周給事火急火燎的,是有要緊事尋他麼?”
用飯......又是用飯。周立棠難以置信,往前邁了兩步,想看清她的神色。
“殿下對誰都這樣嗎?”
長公主向後一靠,手裡的書冊闔上了,似乎終於對他産生了興趣,睥睨著問:“周給事說清楚,這樣是哪樣。”
“就像殿下對臣所做的那樣。”
殿頂懸下一排排八角宮燈,燭燈瀲灩,照得她一身輝煌。天家幾輩裡最耀眼的一位公主,朝堂上掌了權,一顰一笑愈發灼人眼。最早的時候她追著自己談情說愛,他遠著,如今她更往高處飛,他反倒生了覬覦之心。那日她的吻、她的觸碰都深深烙在了肌膚上,腦海裡一空下來,那感覺便止不住在身上心上翻湧。如今一想到她對旁人也這般不擇手段,他幾欲發狂。
他越崩潰,長公主越是輕快,閑在地笑了笑,說:“上回我問周給事,可否不封駁本公主的條陳,周給事沒搭理,那本公主只好去問一問旁人了,這有什麼不對?”
他忍得雙眼發紅,“公中事理當拿上朝堂論斷,而不是像殿下這樣,在......內闈弄權。”
“內闈?”長公主愣了瞬,想明白後大笑。他當她來者不拒嗎?憑什麼呀,她是尊貴的長公主,等閑男人,身上哪有配讓她放下身段去謀取的價值?她沖他們笑一笑,賞一餐飯,便足夠叫他們俯首帖耳了。
不過他這模樣真好看啊,這麼驕傲的人,今日連體面都不要了,不知經歷了怎樣一番掙紮。長公主覺得賞心悅目,看夠了沖他勾了勾手,示意他到桌案後來。
她發了善心,願意給他個痛快,“讓本公主談公事談到內闈裡的,除了周給事你,再沒有第二個人。你放心,我不過賞了劉給事一盞茶,議完了事見天色已晚,便留他在偏廳用過飯再走。”
周立棠面色不改,自以為沉穩,卻沒意識到眉頭不自覺地松泛了,還有些羞赧。一時氣話問出口,結果與他想得大相徑庭,想掩飾,便順著話談起公事。
“昨日在議事堂,臣看過殿下的條陳臣,臣覺得不妥當,劉給事與臣是一樣的看法。殿下要設立銅匭,廣納天下表疏,鼓勵密函直達天聽,此舉甚險,雖能一時彈壓朝局,卻會致使告密之風熾,同僚猜忌,上下相疑,官吏因此畏讒,事務不決而政務壅滯。更有甚者,若刑獄不當,將有羅織成罪,冤獄遍地......”
周立棠緩了口氣,“此乃亂世之相。”
長公主一哂,“周給事以為,如今天下很安穩嗎?”
陛下春秋正茂,卻沒了做皇帝的慾望,撒手去了東都與貴妃兩人過逍遙日子。儲君驟然臨朝,雖名正言順,可他太年輕,又有破而後立的決心,滿天下大刀闊斧地砍下去,難免激起些動蕩,況且還有先前太子妃那出鬧劇,如今朝綱並不算十分穩固。
長公主慢騰騰將案上的書冊歸置好,邊說:“陛下中庸,太子卻不願將就,水壅而潰,是時候清淤除弊了。既然要革新,便要有強力的手段制約,鼓動朝臣告密,聽上去是不光彩,效果卻立竿見影。特殊時期行特殊之事,細節可以再議,待朝局穩定、太子坐穩江山之時也可以廢除,周給事的妹妹往後將是國母,周給事難道不願天子威柄在禦、威加四海麼?”
話到這兒長公主目光顧盼流轉,眉眼婉然,“說來劉給事是拾遺官出身,朝廷現行的納言之道有何疏漏,他最清楚,我請他來一道商議,收獲良多。現下劉給事也認同了本公主的提議,周給事還有什麼可說的嗎?”
她有蠱惑人心的本事,周立棠從來不懷疑。他並不是那等迂腐的書生,各中利弊,早就辨了分明,不願鬆口是顧及太子的名聲。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告密成風不是仁君之治,青史上必定留下一筆爭議,正因他妹妹是未來的國母,他才更希望太子成為立名垂世的君王。